精选章节
1
杨菁推门走进308寝室时,刘芳顿觉一片明亮充溢了凌乱的房间。
外语学院就是这样,不知什么时候,学校里就会多出许多陌生的面孔,他们来自天南海北,从事不同的职业,来这里进行短期的语言培训。
这个本科生的宿舍,因为空余两个铺位,偶尔会有陌生人进住,对此大家已经习惯。
杨菁的出现却不一样。那天的杨菁一袭白衣,再加上她乌黑修长的眉毛,清澈深邃的双眸,宛如梦中看到的天使。
杨菁喜爱白色。这是刘芳和另一个室友小云几乎同时得出的结论。杨菁不但平时的衣服多是白色,她铺的床单,总是那么刺目的洁白,让刘芳联想到初冬的第一场覆盖了校园草坪的积雪。那原本裸露着褐色木板的空床,因为她的新主人杨菁而变得高雅超俗,也寒气逼人。
就如同一个平静的小池塘来了条大鱼,杨菁的到来,给校园带来了阵不小的骚动。
在上大课时,原本不爱上课的男生从此没人缺勤;打饭时,杨菁的出现总会引起所有男生的注目礼;傍晚时,总会有若干个失魂落魄的男生,在女生宿舍前徘徊,如同一只只暮色中失群的鸭子一样,伸颈张望。有个别胆大的,会在楼下高声叫喊:
“沈——冰——我——爱——你!”
声音虽然热烈,也多少有点凄惨绝望,像临终呼喊。每听到此,刘芳会从心里涌起一股同情,她想,幸亏自己没有以男人的身份遇见杨菁,不然,也会神魂颠倒吧。
这天晚饭后,最爱打扮的小云照例精心化装,准备赴不知是什么人的约会。小云每天总是花枝招展,把自己打扮成一只大蝴蝶,她也是室友中最早就夜不归宿的一个。刘芳发现,自从杨菁出现后,小云也开始喜欢起白色衣服,而且,每晚做功课般的化妆时间也延长了。小云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半天,拿出手机看看时间,才花香一样飘走了。
刘芳一个人待在宿舍。准备给明海写回信。明海是刘芳的高中同学,正在大连读大学。明海告诉刘芳,有个女孩很喜欢他,他没有答应,问刘芳该怎么办。刘芳知道他又在试探自己,心里觉得好笑,可是又怕明海真的会答应那个女孩,所以,刘芳得赶快回信。
这时,忽然响起了温柔的敲门声。
一个男子站在门外。来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全身散发着香水的气味,头发打了摩丝,像刚淋过雨。刘芳以为来人是找小云的,因为,找小云的人也都是这个类型。
“请问杨菁住在这里吗?”他问。来人双眼盯在刘芳脸上,让刘芳觉得痒酥酥的。
“有事吗?杨菁出去了。”刘芳把他挡在门外,不信任地上下打量他。刘芳对这些贸然来女生宿舍的男人,总是充满敌意。
“我是她朋友,专程来看她。”说着,他抬抬手。刘芳看见他手里拿着一个大塑料提袋,里面,花花绿绿装满了各色的小食品。
刘芳后退一步,把他让进来。来人环视宿舍,忽然瞪大眼睛指指铺着洁白床单的那张床,刘芳点点头:“对,是杨菁的。”
“她还是那样。”他像是自言自语,平静的表情掠过一丝凝重。他走到杨菁的床边,轻轻坐下,左手抚摸着杨菁的枕巾,这让刘芳周身皮肤有点不自在的感觉,好像他的手是抚摩在自己的身上。聊了几句,刘芳仔细打量来人,发现他的衣着的确非常考究,他的手上戴着硕大的金戒指,一股土豪气扑面而来。这时杨菁恰好回来了,见了来人,杨菁只是点点头,竟一点其他的表情也没有。来人也沉默了。尴尬的气氛令刘芳压抑,刘芳便赶快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走过操场时,夜色已经渐浓,散步的人们身影朦胧。刘芳看见瘦削单薄的田耕教授迎面走过来。刘芳下意识地想赶快拐弯躲开,可是,田教授还是远远地叫她了:“刘芳——刘芳——”
田耕教授是系里最年轻的硕士生导师,三十五岁,妻子出国一年多了,他成了自由身,加上风度翩翩,有几个女孩子都喜欢他,他也总是邀请女学生到自己家作客,小云就曾经去过一次,回来后就大肆吹嘘田教授家的豪华。系里的男生认为田教授很花心,还给田教授和小云编了个偷情的黄段子,曾经流传过一阵:
说田教授挎着一篮子鸡蛋,牵着一只羊,肩上还背着一袋子大米,走在僻静的小路上,恰好遇到了小云,小云立刻尖叫:“田老师,千万别非礼我”。田教授气愤地说:“你看我的样子,咋非礼你?”小云说:“你不会把羊拴树上,把米袋子放下,鸡蛋放下,然后,非礼我吗?”
田教授多次邀请过刘芳去他家,但是刘芳都婉拒了,最近,田又请刘芳为他的译本做部分翻译工作,刘芳因为考研复习忙,还没有答应。
田耕走过来,很高兴地瞧着刘芳:“我正想找你去呢,走,到我家取译稿去。”
刘芳没有动,她想编个什么借口,可是,头脑里一片空白。田耕看她的样子,又补充说:“人家出版社要得很急,你翻译两章,报酬是三千啊。”
刘芳红着脸点点头。的确,三千元的报酬让她动心了。
田耕的家在校园的教工公寓。进了屋,田教授打开电源,客厅屋顶大大小小的彩色灯盏像田教授一样热情。田给刘芳打开饮料。刘芳拘谨地坐在柔软的皮沙发里。田教授的客厅很宽敞,最吸引刘芳的是墙上一幅巨型油画,画的背景是深红色,内容是一个出浴的东方女子,身上披着薄薄的白纱,白皙如玉的胴体若隐若现。女人眼睛很大,显得很有神气。田注意到了刘芳的视线,他解释道:“我妻子的自画像,她是学油画的。”田教授的语气流露着自豪。刘芳的视线又在一扇门前滑过。门开着,露出里面巨大的双人床上猩红的床罩,刘芳头脑中忽然闪现出田教授与油画里的女子赤身裸体搂抱在那张床上的画面,她的脸忽然红了。她很奇怪,自己怎么会冒出这么下流的念头。
拿到译稿,田教授和刘芳谈了会考研的事情,刘芳就起身要走,田教授急忙往刘芳手里塞一些糖果,田教授柔软热乎的手触摸到刘芳的小手时,刘芳的手被火灼伤了一样,急忙抽回身后,哗啦,糖果撒了一地,刘芳慌不择路地跑出了田教授家。出来了,心头鹿撞,脸早已烫手了。刘芳一个人走在夜色里,许久,才觉得一身轻松。
刘芳是在阅览室给明海写的回信。
回信里,刘芳只是说了自己准备考研的打算,并没有回答明海的问题。写好信,她就离开了坐满了情侣的图书馆。当刘芳回到宿舍时,那个土豪男子已经走了,杨菁像是哭过,眼睛红红的。她拿出了许多塑料袋包装的食品,摊在桌子上,对刘芳说:“给大家吃吧,别客气。”
那天晚上,宿舍像过节一样,大家大快朵颐,小云更是兴奋异常,嚼着牛肉干,嚷嚷着想见见杨菁的“男朋友”。只有刘芳注意着杨菁,她显得心事重重,一点高兴的神情都没有。
从那以后,那个男子经常光顾宿舍,刘芳和小云很快都与他熟悉了。
他叫肖强,似乎是个企业家。肖强每次来,常常是他和小云刘芳聊得热火朝天,而杨菁却很少说话。不过,每次大家都会享受一次美食,这让小云对肖强充满好感。从杨菁对肖强态度的不冷不热,让刘芳感觉这里面似乎隐藏着很多的故事。
将近十月的周末早晨,肖强不知道从哪里开来一辆七人座的本田汽车,他邀请宿舍的同学去郊游。
“最好把游泳衣带上啊!”肖强提醒大家。
措手不及的姑娘们一脸兴奋,大呼小叫地上了车。刘芳本来不打算参加,她几乎是被小云塞进了汽车。刘芳没有游泳衣,尽管她水性很好。
出生在海边的人,对于水,天生就毫不畏惧。在翻滚着海水的纳潮沟里,她早早就学会了钻进深深的水下,从鱼窝里,把尺把长的鲇鱼拽出来。
刘芳这是第一次坐这么好的汽车,她克制着新奇的感觉,闻着车里真皮座椅独有的气味,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向车后飞奔。
一个小时后,汽车开进了山区,刘芳的心激动起来。自小生长在海边的她,看惯了波光粼粼,却从来没有看过大山,当群山连绵的身躯清晰地展现在她眼前时,刘芳怦然心动,山,这是她多次书写过,却从未见过的景物,她不禁脱口而出:
“这就是山啊!”
旁边的小云夸张地惊叫:“慧姐,你第一次看见山啊?!”刘芳的脸颊微热,她没有吭声,继续贪婪地四处张望。山上怪石嶙峋,很多不知名的树,歪歪扭扭生长在石缝间,一些小野花,在阳光下颤巍巍地对着刘芳微笑。
汽车停在了一个大峡谷中,峡谷如刀劈斧砍一般惊险,刘芳竭力仰望山谷顶端,山的高度让她眩晕。
肖强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后背箱,然后在几个女孩惊喜的尖叫中笑嘻嘻地取出很多食物、饮料,还有几块塑料布。
刘芳在一旁看在眼里,她感觉肖强有些虚荣。但是,刘芳还是抢先拿了些比较沉重的饮料,独自走到前面。在布满巨蛋般鹅卵石的山谷小路间,大约走了五分钟,峰回路转后,一阵凉风吹来,眼前豁然开阔,一个碧蓝的大水潭横在前面。
“到了到了——”肖强在后面喊着。
铺好塑料布,小云带头用讨好的口吻称赞肖强,杨菁也显得很愉快,脸上难得一见的笑容,天使般的迷人。
姑娘们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张罗着让肖强拍照,大家来到水潭边上,才发现水潭是如此的清澈,很像一个漂亮婴儿,让人一看见就想拥之在怀。水潭里,下彻的阳光,团团闪动,刺人眼睛;水底的嫩绿的水草,柔软得令人顿生爱怜;潭底的鹅卵石,清晰地晃动,让人涌起用脚心接触的欲望。
小云迫不及待地冲回汽车,很快在车内换好了一身橙色的泳衣,大大方方地袒露出白皙的四肢。
刘芳忽然回忆起她和明海少年时代在海边游泳的情景。海边的人是粗犷的,自古,渔村的男女来往就很大方,所以,渔村的女孩子几乎都是凫水好手。让刘芳遗憾的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在如此清澈的潭水中嬉戏。她很想立刻钻入水中,畅快淋漓地游到疲惫,可想到自己没有泳衣,刘芳立刻沮丧了。她默默地选了一块平展的空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在了地上,看着大家。
除了杨菁,姑娘们终于无法抵抗潭水的诱惑,纷纷换了泳衣,肖强也早站在水里,拉着小云的手,愉快地听着小云夸张尖叫。杨菁坐在了刘芳身边,说:“你没带泳衣吧,我也没带。”
大学里是有游泳选修课的,所以,刘芳觉得小云很矫情,她对小云的卖萌装嫩有点反感。其他的人已经鱼一样地游了起来,肖强托住小云的腹部,小云故意抓住肖强的胳膊,在刘芳看来,他们好像拥抱在一起。刘芳有点脸红,她看看了身边的杨菁,杨菁的注意力,显然在更远处的幽深的水面上。
肖强的举动也让刘芳有些反感,她心里为杨菁担心,怕杨菁不快,但是,杨菁却是视而不见。此时,肖强与小云已经远离岸边有二三十米了。
因为水很凉,其他姑娘不一会儿就上了岸,换好衣服,坐下来吃东西。阳光温暖,天空蔚蓝,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清爽。
当小云呼救声飘过来时,姑娘们还沉浸在水光山色的曼妙之中。
刘芳在姑娘们惊惶的目光中,甩掉了鞋子跳到了水里,潭水很清凉,刘芳迅速游向了在水里挣扎的肖强。
肖强一下子搂紧了刘芳,他的手臂,死死地贴在了刘芳饱满的胸脯上,刘芳全身一阵酥麻,她差点被肖强拖到水下,她喊了一声:“你放松,别乱动,不然咱俩都完蛋!”肖强把手臂松开了一些,刘芳腾出手从背后拖住肖强,开始艰难地划水。
肖强被刘芳拖到岸边时,小云自己游上了岸,全身战抖,其他姑娘们帮助刘芳抬着肖强,肖强嘴唇发青,神智还算清醒。
“我的腿抽筋了,呛了几口水,”肖强羞愧地说。这时,大家才发现刘芳紧贴全身的衣服还在淌水,湿漉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刘芳健美的体形第一次展现在大家眼前,肖强的心不一颤,一种怜香惜玉的情愫开始涌动,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刘芳的身体正在因为他的目光而微微哆嗦。
一会儿,刘芳在车上穿上了大家拼凑的衣服,她感觉肖强一直蜘蛛丝一样粘的目光在打量她。她没有想到,以后的日子里,肖强会走进她的世界,让她走入了一种完全陌生的生活。
2
郊游回来不久的一天下午,杨菁很高兴地在阅览室找到刘芳,她小声说:“陪我买件衣服去吧,晚上有人请咱俩吃饭!”刘芳一脸茫然,什么人会请自己吃饭呢?由于家境原因,刘芳很少参加一些社交活动,大学四年,只是知道拼命念书,好几个假期她都没有回家,不是躲在宿舍给别人翻译东西,就是受雇于旅游团,挣来年的学费。
“真的,是肖强请咱俩吃西餐!”
买回衣服,杨菁为刘芳化妆,当刘芳在杨菁赞叹的目光中走向墙上的镜子,刘芳也惊诧了。镜子里的刘芳那么地陌生而美丽,刘芳寻找自己原来的样子,像一个漂泊多年的游子寻找童年家乡的影子。变化实在太大了。
“不行不行,怎么变成这样了。”刘芳又喜欢又羞涩地说,“我承受不起,还是洗掉吧。”其实,刘芳不知道有多喜欢,怎么舍得洗掉呢。
杨菁笑了:“你其实很迷人的,你是座被人暂时忽略的金矿!”
肖强敲门时,刘芳已经充分适应了自己现在的样子,杨菁和刘芳在期待肖强惊诧的眼神。她们像个作家期待读者对自己得意之作的喝彩声。
果然,肖强很吃惊,他夸张地打量刘芳:“我可能太小气了,我的餐厅实在委屈二位的美貌了。”
刘芳那晚都很开心。原来肖强在滨海市经营的是一家酒店。酒店的豪华给人最初的感觉就是闪闪发光。闪闪发光的地板、酒杯、门把手,辉煌奢华名目繁多的灯盏。还有侍者得体的服务,以及看不见的种种琐碎的讲究。
在西餐厅里,刘芳矜持地吃着晚饭。西餐的“繁文缛节”让刘芳很疲惫,好在肖强与杨菁都很友好,让刘芳很快放松了对周围陌生的豪华紧张起来的心情。
红酒在剔透的高脚杯中脉脉含情,精致的刀叉让人油然变得优雅。刘芳似乎忽然理解了人们对锦衣玉食享受的追求缘由了。物质啊物质,享受啊享受,的确有难以拒绝的魅力。
晚饭后刘芳和杨菁被引到灯光煽情的舞厅中。不知道为什么,杨菁一反常态的活跃。很多人请她跳舞,她从未拒绝过。她的舞姿极其出色,可以猜想以前的杨菁是经常光顾这样的场合的。那晚,她就像上足了发条一样地不知疲倦,让刘芳感觉熟悉中隐藏着遥远的距离。如同少年时代的好友,分别几十年后独特的见面一样。
肖强请刘芳跳舞,刘芳告诉他我只会跳一点。肖强便得了充足理由,非要教刘芳。刘芳陪他跳,后来,刘芳和肖强就是在舞池中晃来晃去。刘芳第一次和一个成熟男子靠得那么近。刘芳感到肖强的手指像女人一样光华绵软,肖强喷了香水,温暖的香气从他的鼻孔呼出来,粘粘地围在刘芳脸旁、嘴唇、脖颈,让她感到阵阵晕旋。刘芳的手指紧紧并拢,不让它们泄露自己竭力抑制的来自心灵的阵阵颤栗。
译稿完成那天,刘芳等宿舍没人了,自己反锁好门,偷偷对着镜子化妆,等到淡淡的油彩满意地散发幽香,刘芳走向田教授家。她想象田教授因为自己的美丽而惊诧的神情,暗暗笑了。自己原来是个有魅力的女人!刘芳为这个发现而意外惊喜。
3
大学的最后一个寒假到了。校园很快像大海退潮,转眼只剩下萧条的海岸一样,失去了往日的喧闹。只有少数的学生偶尔在瑟瑟寒风中竖起衣领鬼似的走动。
研究生考试已经结束,刘芳的神经还没有彻底放松。说明确些,刘芳的白天早已无所事事,可夜晚在梦中,刘芳还在紧张的复习状态。很多人开始联系工作了,只有刘芳有些不知所措。
宿舍又剩下小云和刘芳了。小云从上大学开始,几乎没有回家一次,她说她的家在西北的一个偏僻县城,父母是机关干部。小云平时穿衣总是很讲究的,她很会享受,总有男人为她买礼物,对此刘芳有些羡慕也有些鄙夷。刘芳对这种依靠父母的享乐主义总是很偏激。小云最早有了手机,没事总爱在大家面前“嘀、嘀”地按来按去。有时候来了电话,又神神秘秘躲到外面去接听,让刘芳觉得很好笑。
肖强突然邀请刘芳寒假到他的酒店工作,刘芳含糊地答应了;田教授又收到了一本书的翻译活儿,他也希望刘芳能留下来。也在这个时候,刘芳突然收到母亲的来信。
刘芳不愿意回家,可是,想想母亲对自己的思念,刘芳又恨不得立刻飞回家乡。人这种动物,手脚是自由的,可是,就是有一种无形的东西紧紧捆缚着你,绊磕你的手脚,左右你的选择。比如亲情,它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像地球牢牢吸引着月亮,月亮无法飞升,只能疲惫无助地像驴子一样为地球拉磨。
刘芳的家在渤海边百里滩的一个渔村。刘芳的生父在一次出海捕鱼后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在刘芳初中时改嫁,从此,刘芳多了一个名义上的父亲,一个名义上的弟弟。那时候,刘芳常常想,刘芳的家就像一个锔好的破碗,虽然还能使用,但是,那粗糙的裂痕是永远无法弥合的。初中时的暑假,母亲又去海边为别人补鱼网了。刘芳在那个空气像滚烫得黏糊糊的上午,偷偷关好屋门,准备洗澡。刘芳小心翼翼脱去包裹在尚未完全发育的身体上的衣服,竭力不让“哗哗”的水声过于响亮,但是,一会儿,刘芳还是本能地感觉到了门缝外的那双因为酗酒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喷进门缝的醺醺的喘息。刘芳慌乱地把衣服抱在胸前,然后,她惊恐地蹲在屋角,直到继父的脚步声由近而远。
从此,刘芳的睡梦总是充满紧张,只有在宿舍里,刘芳才能感受睡梦的酣甜。
考到县城上高中后,刘芳基本上很少在家里过夜了。
刘芳拿起母亲的来信。一看字迹就知道是明海的笔体。这让刘芳感到一丝温暖。明海已经到家了!他一到家就去找我了!我们又是一年不见了。信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母亲就是希望她回去几天。刘芳躺在床上,把信纸覆在脸上,家乡生活的片段便开始在脑海里上演了。
明海的爸爸是村上数一数二的船长。那几年,海产品的价格像长了翅膀。很多船老大就在那几年靠捕捞暴富了。那位白叔有一次出海回来,把半蛇皮口袋的十元的钞票倒在火炕上,一千块一捆摆满了炕沿,一边数钱,白叔一边自言自语:“这是钱吗,这是钱吗?”等钱数完了,白叔也因为惊喜过度精神失常了,到医院治了半年,才好起来。
明海家很快成了村里的首富,没几年就造了条大马力的大船。大船的龙骨“叮叮当当”地在码头边上攒起一个古怪的形状时,全村的男女老少每天都要围观,大家对这个恐龙骨架一样的怪物指指点点。明海的爸爸整天笑眯眯的围着大骨架走来走去。后来,明海家还贷款在村边盖了个冷冻厂。只可惜好景不长,没有几年,近海的海产品被滥捕滥捞得所剩无几,明海他爸只好偷偷到韩国沿海打鱼,结果被韩国海警逮着了,罚了很多钱才把船放回来。没有海货,冷冻厂也没有效益,还不起贷款,厂子也归了银行了。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他们上高中时,正是明海家走运的那几年。明海总是带给刘芳很多腌制的鱼虾,让总是馒头就咸菜的刘芳非常感激。他们还会在晚饭后,手拉着手,偷偷溜到学校旁边的公园里走走,明海总是很激动,可是,天生木讷的性格又让他的感情表达只是停留在激动的心跳状态。
周六回家,都是明海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带着刘芳。刘芳笔直地坐了三年,明海则全身紧张地骑了三年。海边的人男女的框框并不多,村里人早就默认刘芳他俩是天生的一对,刘芳也是懵懵懂懂的,只是紧张的学习,根本不允许他们表达什么。高考后,明海考到了东北的一所大学,两个人几乎一年才见面一次,见面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藏在心里的心照不宣的话,似乎谁都不愿意先说明白。第一年,他们带给彼此和新同学的合影,感受着幽禁的鱼儿游进大海的兴奋。几年后,刘芳隐隐觉得,他们彼此思想成熟于大学校园,所处环境不同,灵魂也许就开始走向陌生了。他们可能都像羽翼丰满的海鸥,想飞得更高更远了。
给肖强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要回家几天。刘芳开始慢吞吞地向车站出发。刘芳喜欢在火车站短暂滞留的感觉。周围都是也许你一生只能偶尔相遇一次的陌生人,这种感觉提醒刘芳面无表情地面对迎面走来的每一个人。我们无非偶然相遇,早晚要分开的,即使你是我的亲人,刘芳想。另外,车站让刘芳觉得世界的广阔。车站像个巨大的章鱼,铁轨是它的长长的纤足。这些章鱼布满地球,足尖盘绕纠缠,捕获一个个忙碌的人。
刘芳坐在不知多少人坐过的布满划伤的绿色塑料椅子里,她的对面是一个胡子拉茬的瘦弱老农,背了好几个印着“上海”“北京”字样的老式提包,目光警惕地四周巡视。他身边,是个十七八的小姑娘,系着鲜艳的头巾,刚出窝的小鸟一样好奇地四下端详。刘芳忽然感觉小姑娘就是几年前的自己,只是,从前的刘芳已经不是现在的刘芳了。刘芳一次次出入车站,车站没变,刘芳变了。刘芳的眼睛忽然有些湿潮,她的平静的内心涌出伤感:我没有可以亲近的人,我还不如这个小姑娘呢,瞧我,多么可怜啊!
肖强和杨菁的影子接替在刘芳心里浮起又下沉。刘芳想起电影《泰坦尼克号》男主角沉入海底的五官缓缓模糊的经典镜头。肖强在小心奕奕地喜欢自己,这一点刘芳能感觉到,刘芳很困惑,他和杨菁是不是恋人啊,是吧又不像,不是吧,他们似乎认识很久了,一定经历了很多事情。那晚,肖强拥着刘芳跳舞时,刘芳偷偷看杨菁,她们的目光相撞,杨菁迅速把脸扭向别处了。刘芳最后听到肖强喃喃自语般的说:“我们早些认识多好啊……一切,都会不一样了……”这让刘芳更加困惑。还有田教授,送译稿时,他先吃惊后狂喜的样子,让刘芳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男人怎么都喜欢表面的东西呢。在田教授家,刘芳又一次忍不住偷看那张猩红的大床。自从看到那张散发着诱惑的床,她不只一次地想,自己将来也能有这么漂亮的大床,会多幸福啊。
走向站台的那一刻,刘芳想象有个人为自己送行。现在,刘芳只能向想象寻找温暖了。如今,回家就如同走向一座包藏着熔岩的雪山,母女的亲情被巨大的寒冷包裹在里面了。
刘芳被潮水推向岸边的小船一样回到家。
下了行驶缓慢的公交车,小渔村已在眼前。渔村里,盖起了几座小酒楼,“到海边,品海鲜”、“海上一日游”的灯箱让刘芳觉得新奇。酒店周围趴了几辆豪华的小汽车,有的还是北京的牌照。远远的码头那边,停泊的渔船桅杆上红绿小旗随风翻卷。我的这些只会打鱼的乡亲们,头脑也活络啦。刘芳赞叹着。
奇怪,家里锁着门。刘芳找到明海家。刘芳从明海看到自己的惊喜中感觉到自己这一年又有了变化。“怎么才回来?”明海问。他走到院里,推出一辆摩托车,向刘芳招手。明海这一年变化也不小,宽宽的肩膀更加结实强壮,两腮青亮的胡茬呈现出成熟好看的纹路,让刘芳忽然产生想触摸的冲动。
“我带你去医院。”明海说。
“怎么啦,我妈她——”刘芳的心悬了起来,眼前忽地一黑。
“不是,大婶没事,是大叔住院了。”
刘芳的心释然了。
摩托轰鸣,腥咸的海风刀一样割痛刘芳的面颊,刘芳忽然抱住了明海,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刘芳感到明海微微的颤抖,刘芳奇怪,他怎么还是不更事的少年一样的羞赧呢。
在一股难闻的污浊气味中,走进病房,刘芳看到了母亲。刘芳很吃惊,母亲在这一年里迅速衰老了,面容瘦削,头发蓬乱,眼神暗淡。母亲看到刘芳,笑了笑。刘芳看到她正从床上拽床单,继父的下身裸露,露出难看的一团黑蓬蓬的东西,母亲慌忙用手去抻被子,明海也看到了,迅速用身体挡在刘芳的前面。刘芳看到床单上肮脏的黄色的膏状物,心里泛起阵阵恶心。
刘芳退出来,大口喘着气。明海帮母亲收拾了一会儿,示意她进去,刘芳心里的恶心很快被感激与惭愧取代。母亲把床单放到盆里端出来,刘芳犹豫了一下,接过盆子。母亲攥紧盆子,不肯放手,但母亲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我这是为我妈妈做的。”刘芳在心里鼓励自己。
“脑出血,昏迷好几天了。”母亲疲惫地说。
刘芳记得,爸爸遇难不久,母亲带她到海边,对着翻滚着浑浊海浪的渤海烧纸,她看着泪眼婆娑的母亲,心里发誓,今后,一定要好好报答她!
海风吹黑了母亲的脸颊,可是,刘芳觉得,母亲还是村里最好看的女人。
很快,有个男人就常常来刘芳家串门,帮母亲提水,劈柴。他叫张发财,是村里的会计,喜欢酒和女人,总爱往大姑娘小媳妇堆里凑合。
那时候,他老婆得病,刚刚死了半年。刘芳很慌张很担心,她怕别人把只属于自己的母亲夺走。张发财后来干脆每天到刘芳家吃晚饭,他总是拎半瓶酒,买一包下酒菜。刘芳只是低头匆匆吃饭,然后躲开,心里急切地盼着那个人早早离开自己家,可是,那个人越走越晚……
后来,母亲的脸上也有了红润和微笑,有一天,那个人吃过饭一直赖着不走,刘芳实在太困了,没法保护妈妈了,就在母亲的颤抖的话语反复央求下,回屋睡觉了。
半夜,刘芳被母亲奇怪的呻吟声惊醒,刘芳害怕极了,又隐隐明白了些什么。那呻吟由低沉到高亢,经久不散,震颤着刘芳恐惧厌烦的心,让刘芳深深体会到被遗弃的孤独。转天,母亲面带红晕地低声告诉刘芳,她要嫁人了。刘芳躲在屋子里默默流泪,她想念爸爸,刘芳觉得爸爸被遗弃了,他实在太可怜了。
病床上,张发财紧闭双眼,嘴大张着,呼噜呼噜地吹着气。脸上的血丝细小的蚯蚓一样密密麻麻。
“他儿子呢?”刘芳冷冷地问母亲,话一出口,刘芳自己都觉得冰冷,于是又加了一句:“金宝呢?”
“上班呢。”母亲低声说,眼睛瞅向了屋角。
金宝自小就很顽劣,在村里打架逃学早就有名了。他比刘芳小两岁,早早就退学了,没过几年,就学会抽烟喝酒搞对象了。渔村的民风自古就是风流粗犷的,这里的男女普遍早熟。
“他上什么班?!”刘芳怀疑地问。
明海抢着回答说:“是上班呢,就在村里的酒馆炒菜——自己学的手艺。”
4
刘芳在医院不分昼夜地熬了几天,感觉自己要崩溃了一样。明海把刘芳驮回家时,刘芳在路上就睡着了几次,明海怕刘芳摔下车,一个劲和刘芳说话,刘芳有气无力地应答着。
家里冰冷得像个冰窖,墙壁上寒霜闪烁,说明已经好几天没人来过了。水缸里的水早冻绝了底,连一点洗脸的水都弄不到。明海为刘芳点火生炉子,把冰坨子“啪啪”砸碎,将冰屑放到脸盆里。屋子缓缓有了热气。刘芳看着脸盆里的冰块慢慢被炉火融化成水,感觉自己也在被明海融化了。
刘芳望着明海,轻声说:“今晚你能不能陪陪我?——我害怕。”
在明海家吃过晚饭,明海撒谎说要去医院陪床。他的妈妈很高兴地点点头。他们两家在渔村两头,距离很远。
明海发动了车,刘芳倦意全无,对明海说:“咱们先到渔港待会儿吧。”
车子路过那家灯火通明的酒馆时,迎面走过来几个很陌生妖艳的年轻女子,她们大声用东北口音笑骂着,内容很难听。
“操你妈的,快点回来,客人还等着呢!”门口一个男子在喊叫。刘芳感觉似乎是金宝的声音。
“怎么咱们这里也有——三陪啦?”刘芳惊讶地问明海,“那个人是不是金宝?”
明海“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说:“咱们村不少船老大,打鱼回来,买了渔获,揣着钱,先去喝酒找小姐。村里的风气和原来大不一样了。”
“怎么金宝这几天都没有去医院?”刘芳忽然想起来这件让刘芳怀疑的事。
“也许忙吧,也许,我也说不好。”明海支支吾吾。
刘芳沉默了。
到了码头,干冷坚硬的海风忽忽的吹来,明海一把搂住刘芳的腰,刘芳顺从地投进他的怀抱,贪婪地呼吸着明海的身体散发的热乎乎的气息。
“怎么会是这样呢,没有热烈的表白,没有痛苦的相思,没有烛光没有鲜花,别人有的我为什么没有啊,我们这是恋爱吗,太平静了吧?”刘芳心里有个声音在问,可她太累了,实在懒得想了,就这么抱着吧。
远处,卧在渔港里的渔船上灯光恍惚,黯淡的光线使大船的身影像一个个巨大的怪兽,刘芳似乎置身于怪兽的包围里了。刘芳很早就喜欢站在码头眺望大海,大海的气息给了刘芳无限的想象。此刻,刘芳忽然觉得,大海是永恒的,它上接亘古洪荒,下接神秘未来,它是个巨大的舞台,一幕幕活剧真实上演,大海的声音里,刘芳能聆听到愤怒的吼叫,悲伤的哭泣,凄婉的倾诉,绝望的呐喊。刘芳觉得自己的可怜的爸爸的音容笑貌就在那里面,爸爸的双眼,一定在刘芳不知道的地方,永远地注视着她,祝福着她。
“明海,明海,”刘芳像是自言自语,“我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啊?”
“一定会很好的,我们会有中年、老年。还有,别人有的,我们都有机会争取。”明海说。
刘芳无言。
“嫁给我好吗?毕业后我们都回县城,我们结婚,每一天都好好过,”明海冲动地说着,把刘芳抱得更紧了。
刘芳叹了口气。
她何尝不希望平静幸福地度过此生呢,可是,她不喜欢这里,刘芳渴望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她只希望离这里越远越好。
“现在有你能陪我,我就知足了,以后的日子谁知道呢?”刘芳说。
“你不答应我吗?”明海动情了,捧起刘芳的脸。
刘芳怕他会吻自己,便用力推他,明海感觉到了刘芳的力量,就松手了。
“不是不是,我心里很乱——太冷了,我们回去吧。”刘芳故作轻松地笑笑,“帮我看看炉子。”
不知道为什么,刘芳总预感自己不会嫁给明海,尽管刘芳知道他很出色很可靠。刘芳心目中的爱人,是需要她仰视的,而平视只会让她感觉空落。
明海似乎有点失望,路上一句话都没有,刘芳故意说些轻松的话题,最后她说,“我们一起努力好么”,明海才高兴起来。
打开屋门,一股热气幸福地扑过来。炉盖已经通红。唉,一丝热气,就让人有了“家”的幸福感了。
“我们只是一起睡啊,你可别想别的!”刘芳顽皮地对明海笑着说,“金宝回来你也别走好么,我只信任你!”
那一刻,其实刘芳的脸红红的,很烫,不知道明海发觉没有。
明海很郑重地点着头,接着又困惑地看着刘芳:“如果别人知道了,对你不好啊!”
“我不怕。”刘芳说,“对你也不好啊,对你的名声——”刘芳微笑。
“我也不怕呀,从此没人肯嫁我也没人敢娶你,正好我俩谁也别嫌弃谁啦!”明海说。
“你臭美!”刘芳又笑了。
他们和衣而眠。刘芳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我摸摸你的胡子好么?”刘芳不好意思地说。明海闭上眼,刘芳的手轻轻滑过明海的脸颊,刘芳的指尖痒酥酥的。
“什么时候留长了,让我看看!”
明海呼吸开始粗重,他把嘴唇凑到刘芳唇边,刘芳慌忙用被子捂住脸:“你只是陪我睡觉啊,你也学坏啦。”说完,刘芳“咯咯”地笑出了声音。明海闹了个大红脸,不好意思地缩回身子。
真的,对于明海,刘芳非常信任,刘芳早想好了,即使真的发生什么,在那一刻,也许刘芳不会拒绝。刘芳把明海当作了自己的幸福的底线,自己是很自私的吧,她想。
他们聊起了大学生活,但很快,刘芳的眼皮就无比沉重,意识如同靠近炉盖的白纸,蜷缩着,越来越小。
最后刘芳似乎说:“金宝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
恍惚中,明海似乎说了句“他一直住在酒馆里”,刘芳就感觉自己从漆黑的悬崖一脚踩空,一下子坠入无知无觉的深沉的梦境里了。
半夜浅睡时,屋子里的灯还亮着,明海似乎小心奕奕地在看炉火。他弯腰的背影让刘芳心里很暖和,可刘芳实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又一头昏昏睡去。
令刘芳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她在家恍恍忽忽地呆了十几天后,肖强竟然来了。
继父做开颅抽瘀血手术后,已经苏醒过来几天,医生说可以回家静养了。那天中午,刘芳正准备去医院办出院手续,金宝领着肖强和刘芳走了个碰面。肖强闪着绸缎光泽的皮衣是那么显眼,刘芳的脸立刻因为惶恐而绯红了,她手足无措,生气自己这个样子让肖强看到。但刘芳立即在心里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马上就平静了。
肖强大方地说:“我在报纸上看到这里海鲜一条街的招商广告,就开车过来了,欢迎吗?”
刘芳点点头,然后冷冷地盯着金宝,继父住院后,他竟然没有看他亲爹一眼,究竟是为什么啊。
肖强说:“正好我在餐馆遇到你弟弟了,这不,把我引过来了。”
刘芳鼻孔“哼”了一声,把肖强请到屋里。
这时候,刘芳才发现,家里连适合肖强坐的地方都难找。金宝悄悄溜了,屋子里只剩下刘芳和肖强。
“出了什么事,怎么脸色这么不好?为什么不来酒店找我帮忙?”
肖强换了一种口气,柔声问刘芳。刘芳的胸口一热,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刘芳用手去堵截,可是,它们却钻出刘芳的手指缝,肆无忌惮地流淌,刘芳心里骂自己——你这是怎么啦,早不哭晚不哭,偏偏现在哭!可是,刘芳还是忍不住,就是忍不住。肖强倒慌乱了,忙掏出纸巾递给刘芳,嘴里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问,是我不好。”
刘芳简单把自己的家境和肖强说了,一提起正在医院等刘芳的母亲,她的眼睛又红了。
刘芳和肖强走向餐馆时,金宝正站在肖强的汽车旁左右端详,一个衣着艳丽,稍有姿色的女子,也探头探脑地向刘芳他俩张望。见刘芳走来了,尴尬地冲刘芳笑笑。
肖强向金宝和那个女子点点头,刘芳看在眼里,心里立刻很不舒服。
刘芳低声问肖强:“那个女的,怎么认识你?”
肖强说:“你弟弟刚才介绍说是他女朋友啊。”肖强有些卖弄地用手里的遥控远远地打开汽车车锁,车子在他的伸手之间抖了一下车身,发出一声好听的声音。
几个孩子正在汽车旁边玩着游戏:“我们都是木头人,谁也不许动!”
听到汽车的声音,一下子好奇地围拢过来,迷惑地盯着汽车看,一个小女孩大叫:“你们动啦你们动啦,我赢啦!”
刘芳忽然想起什么,问金宝:“你爸今天出院,你不去看看吗?”金宝看看刘芳,迟疑了一下,说:“好,我去我去。”回头和那个女子耳语了几句,很虚荣地和刘芳一起上了肖强的汽车。
母亲见到金宝,脸上泛出惊喜,讨好地上来和金宝说话,刘芳把肖强介绍给母亲:“妈,这是我实习单位的——领导,从滨海市来的。”母亲很高兴,更加不知所措。肖强礼貌地询问了刘芳继父的病情,刘芳便和肖强去办出院手续。
办出院手续的窗口前冷冷清清,里面,两个女医生正在说笑:
“爸爸和儿子为了一个三陪小姐打起来了,嘻嘻。”
“是脑出血的那个吗?”
“对呀,你说,连现在满身腥气的渔民都不学好了,真是。”
“都可以登报纸啦!”
刘芳的心里忽然一阵紧张,刘芳敲敲玻璃,递进去一沓单据。
结帐的女医生看了一眼单据上的名字,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刘芳,然后和另外的那个耳语,两个人会心地笑笑,又同时把目光投向刘芳,刘芳的脸一下子红了。
她全明白了!
为什么金宝一直不来陪床,为什么刘芳问明海,金宝为什么不陪床,明海支支唔唔,原来是这样,真可耻啊!刘芳回头偷看肖强,他也不习惯这里的气味,正站在楼梯出口狠狠地吸烟。
刘芳心事重重地回到病房,透过玻璃窗,一眼就看见明海站在里面。刘芳太粗心了,竟然忘记和明海约定好,让他找出租车的事。
“这是我的好朋友,也是高中同学,在东北上大学的张明海。”
“这是我实习公司的肖老板,来咱们这里吃海鲜,顺便来看我。”
刘芳只能这样用“暧昧”的语言介绍了。刘芳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念头:我今天就离开这里,立刻就走,我一分钟也难以忍受了!
明海和肖强握手的那一刻,刘芳觉得好像是看到了昨天在与明天握手,明海属于刘芳的昨天,肖强很可能与自己的明天紧密相关。
在医院门口,刘芳看着母亲他们上了出租车,刘芳悄悄对肖强说:“我,想回学校。”
肖强点点头:“我就是想把你带走,走吧。”
说完,肖强把一叠钱递到刘芳面前:“给你母亲留下吧。”刘芳感激地看着他,没有拒绝。刘芳把母亲叫到一旁,告诉母亲自己要和肖强走,然后把那叠钱塞进母亲衣兜。母亲没有拒绝,很感激地对肖强陪着笑脸。
刘芳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心里一下子生出了翅膀。一叠钱就可以让自己心情轻松了,一叠钱就给自己换来了暂时的自由啊!刘芳感叹,肖强能很轻易地给她这种自由,而明海,只能在她默默忍受时,给她带来一丝抚慰。
刘芳走向出租车,告诉明海自己不回去了,刘芳指指正在打开自己汽车车门的肖强,一个谎言脱口而出:“来了个外商,急等我做翻译。”
刘芳奇怪的听着自己说谎,更惊奇自己表情的平静。
后来,刘芳坐在肖强车里反思自己时,刘芳对自己解释说,有时候,谎言才是最美的,这个世界就是被各种谎言妆扮着呢。
只是,明海看刘芳的眼神中,流露出的失望,像芒刺一样扎在她的心里,一直到很久之后,她的心,都在隐隐作痛。
刘芳忘不了当她坐进肖强的汽车,从车窗回头看时,出租车已经开走,明海独自站在他的摩托车旁,在寒冷的北风里,他失魂落魄的望着刘芳这里,刘芳明白,明海的表情是失败英雄无力回天的悲苦。刘芳急忙扭过头,一直到车子拐弯,她都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她顾不了这么多了。
夜色渐渐浸透了天空,肖强的车里很暖和,在黑暗中,车子的各种仪表闪烁着红绿的光亮,给车里营造出一种奢华现代的气氛,让人无端地感觉信心十足。刘芳觉得,她所讨厌的一切,正如路旁黑暗的树影,飞快远去了。
肖强打开歌曲播放器,车里立即回荡起一个男歌手的温柔的声音:
“我们告别童年四处流浪
积累光阴,也积累创伤
多少年过去
童年成为了永远的记忆
你对我说
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做过的游戏
我们都是木头人,谁也不许动
青春的小鸟已经放飞
美妙的爱情也一去不回
我们在迷途中寻找
我们在麻木中衰老
如今终于把童年的记忆找回
让我们再做这个游戏吧
我们都是木头人,谁也不许动”
“这是谁唱的歌啊,这么伤感?”刘芳问。
“杨菁的男朋友。”肖强说。
5
刘芳到肖强酒店上班的几天后,竟然真来了个美国人。肖强说,此人是美国沃福公司的代表,叫阿瑟斯特,此行是来考察肖强所在的集团,为下一步合作做谈判准备。肖强要一直陪同阿瑟斯特,做好接待工作。阿瑟斯特很像那个在中国说相声的加拿大人大山,很和气。刘芳陪阿瑟斯特到大连后,才知道肖强的背景。肖强的叔叔是个建筑工程师,因为一项专利白手起家,现在已经是一家固定资产几千万的民营集团总裁。
他们在大连逗留了几天,领略了大连美丽的海滨城市风光。从大连飞回来,阿瑟斯特很高兴,刘芳和他谈话也很轻松。刘芳开玩笑说:“高尔斯华绥的《苹果树》里的主人公,也叫阿瑟斯特啊?”
阿瑟斯特很惊喜地竖起了大拇指:“林小姐很漂亮很博学,我都快爱上你喽!”
他们聊起了美国文学,刘芳也很惊异,阿瑟斯特还是美国一家杂志的专栏作家!
“我回去后要写写这次中国之行,要写写林小姐!”他认真地说。他没有食言,后来真的把发表他文章的杂志寄给了刘芳,他们在大连老虎滩的合影也刊登在上面,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送走了阿瑟斯特,肖强对刘芳很满意,他们约好一起吃晚饭。
此时已经快到春节了,夜幕中偶尔会有鞭炮的光闪,空气中也会飘来缕缕火药的呛人气味,这个时候,是很让人想家的。
刘芳猜想,肖强要回家和父母幸福地团聚了吧,想到海边的可怜的妈妈,她心里很伤感——同样是老人,可是他们的命运却那么不同!
肖强一直目光火辣地盯着刘芳的脸,刘芳不敢看他,刘芳害怕和他目光相对,就会触碰出他动人的情话。
她心乱如麻。
她有点喜欢上他了,可是杨菁呢,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自己必须保持冷静啊。还有明海,如果辜负了他,自己心里也很难开心。
肖强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刘芳:“这是我叔叔给你的奖金,他很欣赏你。”刘芳有点怀疑地看着肖强,摇摇头:“我什么都没做,别对我这么好。”肖强把信封放在桌子上,给刘芳倒了些红酒,然后端起递到刘芳手里:“来,我们喝一杯。”
刘芳喝了一大口,刘芳对这种没有一点好味道的东西没什么好感,刘芳只是希望靠它把心里的烦恼暂时淹没掉,能够把平时没勇气说出的话说出来。
刘芳的头有点发飘。她说:“肖强,我知道你要和我说什么。”
“你怎么会知道?”肖强笑着说,“那你说说看。”
刘芳说:“肖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是同情吗?我不需要。我知道自己出身低微,可是,我的感情是和家庭无关的,别人的同情只会伤害我的自尊,我宁愿一个人苦着,至少这样我能瞧得起自己!”肖强惊讶地看着刘芳,他抓住刘芳的手,刘芳的手本能地抖了一下,他攥的更紧了。
肖强动情地说:“刘芳,相信我,我知道对于男人来说‘爱’这个字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我会先把这个字珍藏在心里,等到我有勇气有资格说起的时候。可是,我去你家之前,我对你的家境一无所知,我就是忍不住对你的思念。你相信吗,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心里就放不下你了。”
刘芳摇摇头:“可是,你是看杨菁去的啊,你们——”刘芳说不下去了,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肖强说:“我今晚就是要讲讲我和杨菁的故事,相信我好吗?”
刘芳迟疑了一下,缓缓点点头。
肖强说:“不错,正像你猜测的那样,我和杨菁曾经谈过恋爱,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
“杨菁的母亲和我的母亲在一个单位工作,她母亲看上了我,我的母亲也很喜欢她,就这样,我们一认识,目标就很明确——恋爱,结婚!
“杨菁本来是个外向的女孩,可是,我感觉她在我面前却很矜持——也许因为我比她大五岁吧。我也是小心奕奕和她来往。你相信吗,有时候,在别人眼里的所谓天生一对儿,也许并不合适,人们只是从外表去判断,可感情属于内心的体验,喜欢不喜欢,只有当事人最清楚。
“我们在双方家长关心下相处了几个月,既然大家都说我们合适,我们就没有理由不在一起。我们也有过拥抱、亲吻,也许这样发展下去,我们也会培养起感情,我们也会结婚,平静地度过此生。
“这一切,直到我的表弟范伟见到杨菁后,都发生了变化。
“有一天,杨菁来我家,我正好出去办事,我表弟也来了。等我回来时,他们正在客厅里有说有笑。杨菁如此灿烂的笑容我是第一次见到。我这才发现,一头长发的表弟很英俊,他刚刚大学毕业,很多才多艺。他弹一手好吉他,还自己写歌,他写的歌我都会唱。”
说到这里,肖强痛苦地叹了口气,喝了口酒。刘芳问:“当时,你心里很难受吗?”
肖强说:“有一些吧。可是我当时眼前忽然一亮,我觉得,表弟和杨菁简直太合适了。我的这种感觉别人不会理解,我自己起初也纳闷,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后来我明白,我根本没有全身心地爱过杨菁。我就像个孩子,在完成家长留下的功课一样。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也许要失去杨菁了!后来,倒是杨菁先疏远我了。我和表弟单独深谈了一次,表弟坦白地告诉我,他的确对杨菁一见钟情。后来,他俩真的好起来了。我的母亲开始很生杨菁和表弟的气,后来,我对母亲解释,我说,是我不爱杨菁的。
“自从杨菁和表弟恋爱后,她简直变了一个人,变得更加活泼爱笑了。他俩天天见面,一起上街,一起旅行,表弟为杨菁写了好几首歌曲,两个人还自己录了磁带,我就有一盘,歌曲很好听,真的,我当时都相信,表弟会成为成功的音乐人的,他俩简直是金童玉女,两个人相好得让我羡慕极了。可是,一年后,表弟却出事了!”
刘芳的心收紧了:“出什么事了?”
肖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很不情愿说下去,良久,他说:“表弟毕业后也在我叔叔的集团工作。他出差来滨海市,那晚,他十分高兴,我们在外面喝了很多酒,然后我们回酒店,结果,出了车祸。表弟他被撞成重伤,成了植物人!”
刘芳也沉默了。
原来,杨菁也很不幸啊。
肖强眼睛湿润了:“我犯下了永远无法让杨菁原谅的错误,你知道吗,当时开车的就是我啊!那时候,他俩已经装修好了新房,还有一个月就举行婚礼了。表弟在滨海市刚刚为杨菁买好了结婚戒指啊。”
肖强接着说:“杨菁几乎疯了,她下飞机后,就一直守在表弟身边,一遍一遍呼唤表弟的名字,整整哭了三天,直到表弟被推进太平间的那一刻。”
说到这里。肖强开始流泪,刘芳第一次面对一个哭泣的男人,刘芳不知所措,刘芳的泪水也流下来了。
“从此,杨菁对我冷淡极了,她开始喜欢白色,以前的杨菁衣着总是很鲜艳的,可自从表弟离开人世,她只喜欢白颜色了!表弟下葬那天,她就是一身洁白的装束,当时,我真恨自己!这一点你应该了解了吧,为什么她的床单、枕巾都是白色的!后来,她实在太难过了,大连的一切都会让她心痛。她的家境很好,正好有到滨海市进修的机会,她就离开了大连。她的母亲拜托我在滨海市好好照顾杨菁,我答应了。可是过了很久,她才和我说话,她一直误会我,她猜想我在报复,报复表弟把她从我这里夺走。她遭受的打击太大了——也许,出事的是我就好了。后来,我也问自己,为什么死去的不是我啊,出车祸时,那辆肇事的卡车是从侧面撞过来的,我当时连车还没有发动啊!”
说到这里,他们都沉默了。刘芳望着窗外夜色浸透的都市,远处象征都市雄性魅力的高层建筑,灯光点点,不知道有多少感人的故事,在钢筋水泥的建筑里演绎着和将要演绎。贫穷的学子,失意的爱人,得意的爆发户,收入菲薄的民工,做着明星梦的美女……还有刚诞生的稚嫩的生命,还有即将逝去的衰老的或年轻的灵魂——总会有一天,他们不会随着城市一道苏醒。
每次回家,刘芳总会吃惊长辈们如此迅速的衰老。他们就像阳光下的蔬菜转眼就打蔫枯黄了,他们就是年轻人的明天啊。可是,一直以为将会到来的诱惑人的幸福在哪里啊,眼前的一切就是自己的幸福吗?是不是苦寻一世,才发觉真正的幸福就在逝去的岁月里面,在不经意间已经成为无法挽回的记忆了呢。明海现在怎么样了,他一定很伤心吧。
刘芳偷偷打量肖强,这个人会给自己带来幸福吗?自己的生活会因为他而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
“你相信吗,刘芳,本来我是没有勇气向你表达什么的,是杨菁鼓励我和你交往的。”肖强说,“在这以前,我根本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可是,你给了我难忘的第一面后,我忽然觉得,我苦苦等待的那个人就在眼前。”
刘芳狐疑地望着肖强,一下子听到这么多事情,刘芳真有点消化不了。
“记得我第一次请你吃饭吗,那也是杨菁鼓励的,她是个善良的女孩。那天她故意表现得很高兴,我明白她的心思,她只是希望我的心情从此轻松起来。” 肖强说。
6
刘芳再见到杨菁时,是快开学的前一天。
那时候,肖强正忙碌于一个投资的项目。肖强告诉刘芳,他想在刘芳家乡那个小渔村投资一个娱乐城,搞海上旅游、地热温泉洗浴和高档海鲜美食。他的计划连刘芳听了都很兴奋,如果投资成功,能够吸引滨海市以及北京客人的话,对家乡的渔民来说,应该是件好事,毕竟,靠日益枯竭的大海生存,已经没有什么保障了。只是投资的资金要几百万,肖强是瞒着他叔叔自己搞,刘芳没有问他自己到底有多少钱,刘芳对经商一无所知,她也没有理由发表意见。
杨菁走进宿舍时,刘芳正在床上午睡。她的头发上身上全是雪花。
刘芳和她打了招呼,然后惊呼:“下雪啦?”
窗外,雪花如鹅毛般纷纷飘落,地面早就洁白一片。天空灰蒙蒙的,看来,这雪一时半会儿不会停的。
杨菁脱掉白色的羽绒服,露出身上的鹅黄色毛衣。刘芳的心一动,她的情绪是不是好起来了?但愿如此。
肖强说好下午来找刘芳,杨菁的出现,忽然让刘芳有些心情紧张,像孩提时代,面对父母,第一次撒谎的感觉。一会儿肖强出现,会是多么富有戏剧性的场面啊。
杨菁铺床时,刘芳站在窗户前,不住地向楼下张望。刘芳有点魂不守舍。
自从肖强向刘芳讲述了他和杨菁的故事后,他俩每天都在一起。白天他们在酒店以总经理和秘书的身份出现。夜晚,他会开车带刘芳到外面去。他们看通宵电影,电影是什么并不重要,刘芳喜欢紧紧靠在肖强怀里,让他抚摩自己的脸颊,刘芳的手一直握在他的手里,刘芳会在他咚咚的心跳声中恹恹欲睡,刘芳又找到了小时候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温暖。偶尔,刘芳会在脑海里出现明海失魂落魄的身影时,突然清醒,但很快,刘芳的心又会在肖强温暖的手掌里被幸福的感觉充满;有时候,刘芳干脆就让他开着车,缓缓行驶在灯火阑珊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欣赏都市河流一般流动的夜景。耳边,是齐秦伤感的情歌,刘芳真希望他们就这样无人打扰,有声有色地,永远向着前方行驶;在气氛温馨的咖啡屋,他们有说不完的情话,刘芳迷恋肖强温柔的倾诉。咖啡的香甜如田野里的花草的芬芳一样,弥漫了他们的世界。
多少年后,当刘芳在孤独的异国他乡回忆往事,心里总会缭绕着浓浓的咖啡的味道,只是,这种味道再没有厚重的醇香,剩下的只有伤感的苦涩了。
每次分手时,他们会没完没了的道别,谁也不感觉厌烦。肖强终于走了。刘芳会在宿舍床上辗转反侧,一个个可怕的担心让刘芳无法平静,转天,见到肖强好好地坐在办公桌前,刘芳心里才宁帖一些。
“多好的雪景啊,像童话故事一样!”杨菁也来到窗前,自言自语道:“你在等人吗?”她边说边向楼下张望。
刘芳有点慌乱,说:“是啊,下雪真好!”
刘芳心里盘算着,还是告诉杨菁吧。
刘芳说:“一会儿,肖强会来。”
杨菁略显惊讶,她看着刘芳,然后低下头,默默走开了。刘芳看到她花瓣般的双唇嗫嚅着,忽然想到:这魅力无限的嘴唇是肖强亲吻过的啊!刘芳心里一下子酸溜溜的了。
刘芳不敢看杨菁,为了掩饰自己,刘芳继续欣赏雪花纷纷扬扬的飞舞。一会儿,肖强的汽车远远地开过来了,刘芳心里一阵激动。刘芳转回身,发现杨菁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门虚掩着,像一个人欲言又止的样子。刘芳没等肖强上来就下楼了。肖强见面就要亲刘芳的额头,刘芳下意识地闪开了。
刘芳说:“杨菁回来了。”
他们上车时,刘芳忽然看见杨菁一动不动地站在远处操场的角落,她也在向他们这里张望。雪花使刘芳的视线有些模糊,当刘芳告诉肖强杨菁站在远处时,杨菁已经转身走远了,她的单薄的背影让肖强出神张望了很久。
肖强的滨海娱乐城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四月中旬,工程开始动工了。娱乐城的位置就是金宝他们的原来的餐馆,金宝他们被肖强雇佣,原来的餐馆以入股的形式被无偿收买,村里也以部分土地参股。肖强开始在滨海市于刘芳的家乡之间奔波,有时候忙了,他就住在工地,他们只好减少见面的次数。
肖强很快被海风吹得黧黑,加上整日应酬村镇干部们喝酒,每次回来。肖强都很疲惫。肖强告诉刘芳家里很好,继父基本康复,也被肖强雇佣在工地看夜。刘芳对肖强充满感激,他的心很细致,很体贴。
此时,刘芳也收到考研的录取通知,一切似乎都开始好起来,就像当时的时令,从漫长的严寒,走向暖风曛曛草木向荣的初夏。
刘芳和杨菁的关系依旧微妙,刘芳无法参透她的心思。每次刘芳和肖强请她吃饭她都推掉了,她一如既往地沉默,开始发奋读书,虽然她的衣着开始告别单调的白色,但是,心灵的创伤似乎无法平复。好几次从睡梦醒来,刘芳会惊诧地发现杨菁大睁着双眼,窗外的月光会在杨菁的眼睛里折射闪闪晶莹,每当这个时候,刘芳都大气不敢出一声。无常的人生,多舛的感情,心里的苦,还有明海的背影,一同向刘芳袭击,刘芳的心情也会无比郁闷。后来,刘芳甚至害怕半夜的醒来。
六月的大学校园,最是离别伤情。
许多校园情侣也会在此时劳燕分飞,如果迎面走来一个泪流满面的女生,没人感觉惊讶。
同屋的室友开始在彼此的毕业手册上留言,有两个人已经拿到去美国留学的签证,刘芳留校继续读书,杨菁结束了进修,也许她会回家乡,小云声明自己已经找到一家外资企业。其他几个人,也基本上找到了在不同城市的工作单位。傍晚时,男女生会坐在图书馆前的草坪上声嘶力竭地唱歌,然后送那晚离校的某个同窗去火车站。在公交车上,刘芳她们走一路唱一路,丝毫不顾忌泪水恣肆汪洋。
杨菁要到七月才结业考试,小云早就没有了身影,好像与大家不知道的哪个男友同居了。到后来,宿舍只剩下刘芳和杨菁了。刘芳尽量和她多说话,张罗着帮她复习功课,但是,她忽然有些心不在焉了。
“高分又怎么样?”杨菁说。
在杨菁考试结束考试后的一天夜里,刘芳被肖强送回宿舍,刘芳发现杨菁的床空了,在光秃的床板上,有一张字条,上面只写着三个字:我走了。
刘芳第一反应是冲下楼,此时肖强已经离去,刘芳打通他的手机,刘芳大喊:“肖强!杨菁不辞而别了!”
刘芳和肖强找遍了车站的所有候车室,他们在蒸笼般的夏夜大汗淋漓,可是,哪里有杨菁的影子啊,肖强无比焦急,而刘芳感觉自己是身心分离,刘芳的身体在靠着一股惯性寻找杨菁,可是刘芳的灵魂却在隐隐期盼她的离开,她毕竟是刘芳和肖强之间的玻璃墙,虽然无法阻挡刘芳的视线,却又真实地堵在那里。最后,刘芳看见肖强在走廊里绝望地大喊:“杨菁!杨菁——你在哪里?”
毫不顾忌人们的异样眼神,肖强的呼喊让刘芳如披冰雪,刘芳呆愣愣地看着他,头脑一片空白——杨菁不就是回家了吗,有必要这样大惊小怪么?
7
一年后的秋天。
肖强的滨海娱乐城落成开业了。刘芳在开业的第三天坐肖强的车去了那里。
前一天晚上,刘芳和肖强在他们的新房庆祝他新的事业开始。新房以及房内的一切都是肖强花钱购买的。一年来,刘芳得到的太多了。晚饭时,刘芳特意点燃了两只红色蜡烛,烛光把他俩的面庞蒙上了一层朦胧。他们喝了酒,再加上屋子里温馨的氛围,他们都很激动。肖强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首老歌曲,歌词很动人:
“五彩辉煌的夜晚,屋内的灯光有些昏黄,我们燃烧着无尽的温暖,虽然空气中,有些凄凉。会有那么一天,会有那么一天,不用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回家。”
吃完饭,刘芳坐在肖强怀里,他们亲吻对方,直到刘芳的嘴唇都感觉有点疼了。
刘芳无比娇羞地在肖强耳边小声说:“我要洗澡去了。”在浴室里,淋浴温暖的水流火一样把刘芳包围了,刘芳第一次大胆地端详镜子里的自己,刘芳脸颊绯红,前胸汹涌起伏,刘芳的身体像一朵带着水珠的盛开于深夜的洁白的荷花,花瓣饱胀,花蕊含香。浴室的门虚掩着,刘芳清晰地听到肖强咚咚的脚步向自己走来,这咚咚的声响是一种宣告,刘芳知道,从今晚开始,自己就要成为真正的女人了。
8
远远看过去,娱乐城三层高的楼很显眼,外墙镶嵌的是淡绿色瓷砖,村里的住房大多是灰色的瓦房,很矮,于是,娱乐城就像生长在荒凉草原里的一株孤独的大树。
刘芳和肖强在下个月即将举办婚礼,由于婚礼要到他的家乡举行,而刘芳又不愿意声张,所以,这次回家,就是想办几桌酒席,算做刘芳已经是别人妻子的广告。
明海毕业后去了南方,刘芳和他就失去联系了。在这之前,他写了封信给刘芳,他早就听说了刘芳和肖强的事情,他没有怪刘芳,只是用淡淡的语气写了些祝愿刘芳幸福的话。后来,妈妈从明海母亲口里听说,明海在广州找到了份工作,而且,已经交了一个广东的女朋友。明海准备在那里定居,今后打算把他的父母也接走。刘芳开始听说这个消息心里有些空落,后来,就很快平静了。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彼此选择了新的生活道路,他们会越来越陌生,也许,今生见面都很困难了。年少时的记忆,真是恍如隔世。
刘芳把自己结婚的消息委婉地告诉了自己的导师田教授,田教授脸上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失望,很多天,刘芳没有看到他的笑容。
肖强的汽车刚停在酒店门口,一个年轻人就迎了出来。刘芳定睛一看,这个人竟然是金宝。金宝穿了身浅灰色西装,头发剪成了平头,看起来很精干。一会儿,一个女人也跟出来,这女子很面熟,刘芳想想,哦,就是去年那个和金宝在一起的女人。女人不再是浓妆艳抹,反倒更加几分姿色。刘芳忽然想起一件事,继父和金宝大打出手,是不是为了这个女子呢?
“大姐和大姐夫来啦!”女子很夸张地大声喊着。刘芳的脸一下子红了,好像被人窥视到了昨晚的秘密。
已经接近中午,娱乐城的院内停了一排小轿车,有桑塔那、红旗、帕萨特,基本都是本地牌照。走进大堂,最显眼的是十几个冒着气泡的玻璃缸,里面,墨绿的螃蟹、对虾,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大鱼,还有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蛤贝,还真气派。
肖强在餐厅忙碌,刘芳和金宝来到他的经理办公室。从三楼的办公室可以看见码头上热闹的场面,大机帆船进进出出,许多小商贩和船老大挤在一起。刘芳知道,秋天正是捕鱼的黄金季节。几个船老大嘻嘻哈哈走进了娱乐城的院门,径直走向对面的房顶架着“温泉屋”三个铜字的平房。温泉屋与经理办公室距离并不遥远,刘芳影影绰绰看见里面有好几个穿着超短裙的女孩子,女孩子们的性感的大腿,白花花晃成一片。
刘芳狐疑地问金宝:“金宝,温泉屋里怎么那么多女孩子?她们是干什么的?”金宝说:“姐,你这还不懂,都是按摩小姐啊。”刘芳的眉毛皱了起来:“肖强把她们招徕的?”金宝这才有些醒悟似的说:“不是不是,是她们自己找上门的,现在哪儿都是这样。姐,你放心,没事!”
金宝很少叫刘芳姐姐,他这一叫,刘芳倒有些心软了,刘芳柔声说:“金宝,你们可别做犯法的事情啊。对了。那个女的——和你一起迎接我们的——叫什么?干什么的?”
金宝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说:“是我对象,叫张雪,黑龙江人。我俩好了一年多了。”
沉默了一会,刘芳说:“好好待人家啊。”刘芳想,也许以后母亲要靠他们照顾,自己不能说什么的。“姐姐这次没有礼物送给她,以后吧。”
金宝也许真的长大懂事了,刘芳暗想,自己以前对继父的态度也许不够灵活,想到这个,刘芳又说:“以后,爸爸妈妈要你们多照顾了。”爸爸这两个字还是刘芳第一次用来称呼继父。
金宝撇撇嘴,张张口,又把话咽回去,冲刘芳点点头,“嗯”了一声。
晚饭时,通知的亲属都来了,刘芳和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来往,看到母亲很高兴,刘芳只好硬着头皮给他们轮流敬酒,刘芳和肖强应付完了,便并肩走向海边。刘芳说:“让他们痛快喝吧,我可不喜欢这种场面。”肖强笑了笑,露出一脸疲惫。
海风很柔和,海浪声此起彼伏。刘芳靠在肖强胸前,今晚他为自己应酬这些亲友,已经很难为他了,刘芳心里充满感激,以后,他还要来回奔忙于酒店与娱乐城之间,真是辛苦了。
刘芳说:“有了娱乐城你就更辛苦了。”
肖强说:“我有我的打算,将来让金宝做副经理,全权负责这里的事情,金宝其实很机灵的。”
刘芳皱皱眉:“你真的相信他?他和我可是没有任何血缘的啊。”
肖强胸有成竹地说:“没事,我有办法的。我会再招聘个经理助理,帮助金宝,同时也监督帐目,看现在的趋势,两年后可以收回投资,如果到时候不想做了,可以把娱乐城高价卖掉。”
他们往回走时,前面忽然传来吵闹声。在漆黑的夜晚,十分刺耳。娱乐城的院子里站满了黑影,走近了,还有妇女哭嚎的声音。他俩赶快跑过去。人群里,一位妇女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有个船老大被金宝和几个服务员紧紧抱住,那个船老大呼呼喘着粗气,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我操,真给你脸了,敢管起老子来了,我告诉你,我就喜欢她,咋啦!”
妇女分明闹了一阵,有点累了,只是“呜呜”地哭,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正要伸手拉妇女,小姑娘也在哭:“妈妈,快回家吧,我不要学费了,你不回家,我爸回头又得打你啦!”
妇女一甩手,大喊:“让他打,打死我算了,把那个小骚屄儿娶家去,给你再找个妈!”
船老大挣拖出身体,跃过去,一脚踹在妇女胸前,妇女一下子就被踢趴在地上,妇女“嗷”了一声爬起来,和船老大撕抓在一起。刘芳看得心惊肉跳,全身立刻软弱无力。肖强走过去在金宝耳边嘀咕了几句,金宝他们忙上前把两个人揪开,把妇女强行架了出去。船老大也被几个服务员推回温泉屋。刘芳看见那些小姐们也把脸贴在玻璃上,惊慌地向外张望。刘芳的母亲站在角落,满脸愧疚。
刘芳低着头,做贼一样从站满了亲友的人丛间,悄悄溜上了楼,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椅子里。直到外面寂静下来,刘芳才敢走到窗边。院子里,只剩下金宝和肖强,金宝面带微笑和肖强谈笑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刘芳心烦意乱,今晚刘芳要住在娱乐城,可是,她从心里腻味这个地方。那个小姑娘让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情景。
肖强回来时,刘芳故意背对着他躺在床上,刘芳想以此暗示自己的不满。肖强躺过来,伸手从后面抱住刘芳:“让你害怕了吧,刚才?”
刘芳翻过身紧紧搂住他:“把那些小姐轰走吧,好吗?我怕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肖强叹了口气:“为什么呢?现在的酒店都是这样啊,再说,也没那么容易啊,娱乐城还有别人的股份哪!”
9
杨菁又出现了,在刘芳和肖强回他家举行婚礼那天。她的头发染成了棕黄色,穿了件红色的风衣,她的面庞在红色映衬下更加白皙娇媚。她和刘芳礼节性的寒暄祝贺,然后就把肖强叫到一边,她和肖强说了几句话,然后向一直看着她的刘芳摆摆手,转身走向一辆香槟金的豪华小汽车,刘芳看见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为她打开车门,杨菁又回头看了一眼目送她的肖强,钻进车里。
杨菁的美丽令人窒息,就连肖强也看着杨菁的远去的汽车,愣了许久。刘芳难以抑制自己的嫉妒,任这种不快在心里翻腾。
婚礼之后,刘芳继续读书,肖强还是继续奔忙。
在这个时候,刘芳收到了那个美国人阿瑟斯特的邮件。邮件是一本杂志和一页信纸。杂志在前面提到过,登载着阿瑟斯特中国之行的随笔,还有他与刘芳的合影。信的内容就是他已经辞去了公司的工作,准备用一年时间,周游世界。信的最后,他告诉刘芳,他还会给刘芳写信,把他在各个国家的照片随时寄给刘芳。刘芳真佩服美国人的冒险性格,自己曾经也想独自一个人过一种漂泊的生活,但是,那只是年少时的幻想而已,根本没有付诸行动的勇气。后来,阿瑟斯特先后寄给刘芳他在埃及、法国、瑞典的照片,让刘芳赞叹他勇于行动的精神。阿瑟斯特总在信里写这么句话:“不论怎样生活,时间都会过去,我们都在走向自己的坟墓。”
刘芳婚后一个月,就有了身孕。
肖强有时候不能回家,他们就打电话,母亲那里也安电话了,只是,刘芳很少打,拿起电话,刘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告诉母亲自己怀孕的消息后,她倒是总打电话来,询问刘芳的身体情况;肖强的父母也很高兴,说等刘芳怀孕七个月时,就把刘芳接到大连去。
就在刘芳怀孕七个月的一天夜里,刘芳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刘芳心惊肉跳,一把抓起听筒。电话里传来金宝惊恐的喊声:
“大姐、姐夫,坏了!娱乐城着火了!”
被吵醒的肖强也听到了金宝的声音,他一把抢过听筒,大声问:“什么什么,怎么回事?”
“咱们的娱乐城被人放火点着了!”
刘芳和肖强急急忙忙穿好衣服,他俩紧张得都说不出话。
肖强的手在发抖,他半天才把汽车发动。汽车像离弦的箭一样轰地冲了起来,刘芳的身体重重地靠在座椅背上,肚子里一阵翻腾,刘芳喊到:“小心,我肚子里的孩子!”肖强没说话,眼睛瞪得很大,样子很吓人,刘芳赶紧伸手想系安全带,小腹又一阵抽搐,吓得刘芳立刻一动不敢动了。
两个小时后,他们终于赶到了。此时天刚蒙蒙亮,但是,现场的一片狼藉还是让他们惊呆了!火已经扑灭,温泉屋已经面目全非,餐厅倒还安然无恙。院子里到处是污水,温泉屋的所有窗户几乎都被火焰熏黑,很多玻璃都碎了。两辆救火车停在一旁,几个消防队员正在卷起水管。一辆救护车和一辆警车也停在那里。穿白大褂的和穿警服的出来进去忙碌。娱乐城的服务员、按摩小姐、看热闹的村民带着各样的表情——惊恐、惶惑、窃喜。
刘芳只感觉全身瘫软。这时,有人抬出一副担架,刘芳和肖强赶忙凑过去。担架上躺着的人竟然是刘芳的妈妈!妈妈的全身木炭一样的颜色,双眼紧闭,她的身上散发着难闻的焦臭味。刘芳放声大哭,想扑上去,一把被肖强抱住。忽然,刘芳的小腹一阵剧痛迅速扩散到她的全身,她身体似乎被要撕裂一样,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在医院醒来时,刘芳虚弱无力,只感觉小腹空空的,她竭力回忆刚才的事情,母亲全身漆黑的样子又出现在眼前,刘芳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了。她摸了摸肚子,怎么,肚子瘪瘪的,孩子呢?刘芳向周围看,没有一个亲人,肖强呢?刘芳对一个小护士叫:“护士,护士,”
小护士回过头:“你醒啦?”
刘芳问:“我肚子里的孩子呢?”
刘芳的心悬了起来,紧盯住护士的口型。“你早产了,孩子在抢救。”
刘芳的头虚弱地靠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许久,刘芳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急忙寻声看去,肖强眼睛红肿走了过来,他攥住刘芳的手,把头伏在她胸口,双肩抽搐着:“我们的儿子,没了。”
刘芳呆愣愣地看着肖强,半天,眼泪才慢慢淌下。
“你妈妈也死了,火就是她放的。”肖强冷冷地说。
“为什么,妈妈放火?!”刘芳自言自语,“妈妈怎么会放火?”刘芳挣扎着要坐起来:“绝对不可能,谁说我妈放的火!”
肖强按住刘芳,两眼喷着怒火,他恨恨地说:“你的继父,都是因为你的继父!”
10
确是刘芳妈妈放的火。
肖强说的没有错,可是一切的祸根都在那些按摩小姐身上。娱乐城开业一年多,许多船老大都变了,这些三四十岁的渔民,整天在海上漂泊,有时候半个月都在海上过,一到岸上就如同饿狼一样。下了船,不回家直接就去温泉屋,很多小姐其实就是做鸡的。慢慢的,村里人都知道温泉屋里的秘密,许多妇女恨得咬牙切齿,母亲耳朵里灌了很多闲言碎语,闹得她整日惶惶不安。继父更是打着肖强和金宝的旗号和小姐们经常鬼混。那天晚上,醉醺醺的继父竟然把一个小姐带到了家里。母亲哭着跑出家,到船上要了一桶柴油,本来想把继父烧死在家,可继父又去了温泉屋,母亲就在半夜把柴油倒在继父熟睡的那间屋子门口……
火烧起来,浓烟和灼热的火焰使母亲忽然醒悟——这是她女婿的产业啊,她开始大声呼叫,可是,火烧得太快太旺,装修好的木板全被烤着,很快火焰向四外蔓延。那些小姐早吓得衣衫不整地从窗户爬到院子里。继父身上烧着了,他忽然踉跄着走了出来,母亲立刻急了眼,扑上去,紧紧抱住他,把他又按进火海里。
11
金宝跑了,和那个叫张雪的女人,他们在着火的第二天就消失了,还卷走了那些天的营业款,有五万多块钱。娱乐城歇业了,肖强用了一周时间处理好员工开支的事情,然后,他向村里提出撤股,村里没有答应,肖强提出转让娱乐城,村里也没有同意,双方僵持了。
肖强变了,开始,他只是沉默不语,回家倒头便睡,让刘芳感觉被遗弃了一样。刘芳说十句话,肖强也没有一句,后来,他开始很晚才回家,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他们开始了争吵,有很长时间,肖强都没有碰过刘芳的身体了。
有一次,肖强午夜时仍没有回来,刘芳怎么也睡不着,就到酒店找肖强。在肖强的办公室,眼前的一幕让刘芳惊呆了:肖强和几个商界伙伴正围着一个方桌,桌上摞满了百元钞票。每个人身旁,还陪着一名穿着吊带背心、迷你裙的美艳少女。
肖强抬起迷蒙醉眼看了刘芳一眼,然后夸张地笑着对在座的人说:“我给大家介绍,我的老婆——就是她妈妈把我的酒店烧啦!哈哈哈。”
在座的人尴尬地冲刘芳点点头,然后,没人再注意刘芳,肖强更是对刘芳不理不睬。刘芳默默站立了一会,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扭身冲出房门。“这是肖强吗?”刘芳一个人走在街灯下,泪流满面,心里伤心地反复问自己,“这是我认识的那个肖强吗?”
一连几天,肖强干脆不再回家了。刘芳守着空荡荡的新房,常常以泪洗面。刘芳感觉到肖强在迁怒于自己,毕竟,是因为认识自己后肖强才出了这么多事情。开始,她还幻想肖强有一天会突然回心转意,但是,刘芳慢慢失望了。刘芳觉得屋子里的一切都和自己无关,她想搬出去,这是最后让肖强冷静想一想的机会了。
刘芳给肖强留了字条,告诉他自己回宿舍住了,有事情可以到学校来。
最后离开屋子的那一刻,刘芳又站在卫生间的那面镜子前,她想好好回味自己第一次赤身裸体站在镜子前的那个夜晚。可是,镜子里的女人面色苍白、憔悴,让刘芳吃惊不小,回味记忆的冲动也被这吃惊赶跑了。
整整一个月,肖强的身影也没有出现,刘芳彻底绝望了。
田教授终于用英语给刘芳写了一封表达爱慕的情书。情书是田教授请刘芳在他家吃晚饭时塞到刘芳手里的。不知道为什么,田教授的家对刘芳有一种说不清的吸引,是那张画有大眼睛出浴女人的油画,还是充满诱惑的猩红的大床?刘芳也说不清楚。刘芳不再拒绝田教授,至少,这个世界还有一个人在乎她。甚至,她还在一个烛光之夜被教授拥抱在怀里,那天晚上,刘芳发觉,那张油画忽然消失了,空荡荡的墙面只留下灰尘的方方的痕迹,活像垂暮的美人褪去了厚重的浓妆。
这天,田教授忽然慌慌张张来找她,他告诉刘芳:她的同学赵小云死在一家宾馆里了!刘芳脑子轰的一下,怎么会啊?小云死了?!
“公安局从死者身上找到了学生证,知道是咱们学校的,现在找人去辨认,另外,还要想办法通知家属。”
更让刘芳震惊的是,小云竟然死在肖强经营的酒店!
刘芳和田教授并肩走进酒店,刘芳看到坐在沙发里目光呆滞的肖强,刘芳的心不禁爱怜地一颤,肖强看见刘芳,头扭向了别处,刘芳感觉一盆冷水浇到了头顶,她也低下头,随着田向里面走。一名刑警把他俩带到顶楼的一间客房前,几名刑警站在门外。室内的一幕让刘芳惊呆了:小云赤身裸体躺在床上,下身一片血污,半个床罩都被浸红了,地毯上,散落着一些十元面值的美金。一名刑警递给刘芳一个证件,是小云的学生证,刘芳很奇怪,小云的学生证上的学籍有被改动的痕迹,按上面的时间,小云应该是在校大二学生。
“是她么?”刑警指指小云的尸体。刘芳点点头。
刑警问:“她平时总和外国人来往吗?”
刘芳很吃惊:“外国人?我不知道。”
刑警说:“这里的服务员总看见她与老外来这里开房间,昨晚她陪了两个黑人。”
刘芳和田教授走下楼时,刘芳本来想和肖强谈谈,可是,肖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沙发上离开了。刘芳没有感觉失落,相反,她心里忽然变得平静了。
小云死去的一周后,刘芳被通知去参加小云的遗体告别。在殡仪馆告别厅,刘芳见到了几个同学。有一个衣着肮脏破旧,满脸泪痕的老年男人和一个头上裹着破旧头巾的悲伤欲绝的老女人引起了刘芳的惊奇。
“那是赵小云的父母,山区来的。”一个同学说。刘芳很惊异:“小云一直说她父母是机关干部啊!”
小云的案子很快侦破了,小云向两名黑人同时卖淫,结果当场大出血。肖强的酒店也被勒令停业整顿了。
在那几天里,小云的样子总是在刘芳眼前晃来晃去。在刘芳的梦境里,小云换去了浓艳的装束,身穿洁白的衣裙,显得那么纯洁那么朴实。
小云总是满脸愧悔地望着刘芳,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刘芳姐,别笑话我撒谎啊,穷人生活好难啊!我的大学学费是父母厚着老脸东拼西凑来的,那时候,哥哥都二十八岁了,连个媳妇都说不上,他想女人想得发狂,竟然和一个老寡妇好上了。我上学的学费足够他娶个媳妇啊,可是,哥哥心疼我,坚决支持我读大学,你说我怎么办?!我太想给家里多省些钱了。我只向家里要了一年的学费,到四年级,我已经给家里寄了很多钱,哥哥已经结婚,外债也还上了,可是,我终于发现,我不可能过以前像你那样的清苦生活了,我需要虚荣,需要金钱获得尊严啊。”
刘芳决定出国,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田教授。田教授此时也有出国的打算,他出面找门路,两个人的护照签证很快批下来了。刘芳把自己将要赴美留学的事情用E-mail告诉了已经结束周游世界半年的阿瑟斯特。阿瑟斯特很快回了邮件,还告诉刘芳,他很快就要举行婚礼了,未婚妻是东方女性,他还真诚地邀请刘芳参加他的婚礼。当刘芳打开阿瑟斯特发来的照片时,一双美丽的会说话的大眼睛慢慢显露出来,这个人女人就是挂在田教授墙上的那个,她正无限幸福地伏在阿瑟斯特胸前。
“他妈的,这世界,太可笑了!”刘芳忍不住骂了一句。
然后,恶狠狠地删除了照片。
刘芳回到与肖强建立的家取衣服时,她发现门锁已经更换了,这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门锁的钥匙孔打开着,证明屋里面有人。敲了半天门,听到里面的声音,刘芳知道,也许自己的位置已经有人代替了。肖强红着脸打开门,堵在门口,刘芳冷冷地说:“我只是拿走属于我的东西,我下个月要去美国了。”
肖强让开身体,然后他指着客厅的一个旅行包,声音冰冷地说:“你的衣服都在这里。”
卧室门紧闭着,刘芳还是迅速打开了房门,那一瞬间,她怀疑是不是杨菁在床上。但是,床上的女人不是杨菁,也很美丽,多少有些杨菁的影子。床上的女人穿着丝制睡衣,肩膀裸露,皮肤很白皙。她表情高傲,向刘芳挑衅地对视着。刘芳“哼” 了一声,关上了屋门。
“垃圾!”刘芳骂到。
“为什么不是杨菁?为什么?”刘芳问肖强。
“杨菁?她已经嫁给X市的市长了,嘿嘿。”肖强苦笑着。
“错误,都是错误,一点不美丽啊!”刘芳自言自语。
“这个世界,想活得好么?只要有资本就可以了,美貌、权利、财富、才华,都是资本,都可以等价交易——不对吗?”肖强说。
刘芳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盯着肖强的眼睛。
“我会给你十万块钱作为补偿,我不想解释什么。”肖强冰冷地说。
刘芳用惊奇鄙夷的目光注视着肖强,直到肖强低下头,刘芳才满意地提起旅行包,昂着头走出房门。
走到街上,刘芳心里开始感觉痛楚。这种痛楚使她的大脑像生了百年铁锈的机器,怎么也运转不起来了。杨菁是纯洁的,她的爱也是无菌的,可是,最后她也改变了。自己呢,当初放弃明海选择肖强,是不是因为肖强的富有呢,自己原来是介于杨菁与小云之间啊,无非比小云活得体面一些而已。
昨天像个壳子,人们的灵魂每天在褪壳,直到有一天,你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已经改变,很难回到从前了。
她漫无目的的走着。迎面而来的陌生男人总是把目光扫到刘芳脸上,让刘芳感觉有一群苍蝇在围绕着她。
许久,一个念头终于闪烁在她空空的脑海里:今晚她想请田教授吃饭。刘芳发觉,田教授对她爱慕成了现在成了她身边惟一有温度的东西了。他毕竟和自己同病相怜啊。如果他愿意,刘芳也许会在今晚睡在那张散发着猩红欲望的大床上,虽然,它曾经属于另外一个女人。
刘芳在一个幼儿园门口,停下了脚步。透过铁栅栏,刘芳看见衣着鲜艳的孩子们把一个年轻的姑娘围在中间。
姑娘在喊:“我们都是木头人,谁也不许动!”
孩子们停顿了一下,就都忍不住前仰后合地大笑,这个游戏让他们太开心了。
刘芳想起自己早产的儿子,目光更加痴迷地注视着孩子们。
“老师,那个阿姨哭了!”一个大眼睛的小男孩发现了刘芳,眨着乌黑的大眼睛,喊老师。
刘芳慌忙擦去脸上的泪水,冲被叫做老师的姑娘和大眼睛小男孩友好地笑了笑。
“老师,让阿姨也玩我们的游戏吧,那她就不会哭了。”又一个女孩子声音甜甜地说。
年轻的女老师微笑着望着刘芳,然后点点头。立刻,好几个孩子冲着正缓步走向幼儿园门口刘芳,飞奔而来。
更新时间:2025-02-05 22: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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