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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一年的腊月,大海被冻成了一望无际的灰白碎片。
渤海边百里盐滩上李家河子附近那条平日里奔腾不息的纳潮沟也结冰了,因为没有海水的补充,冰面下虚空后,纳潮沟就像被不留痕迹的巨足踩踏过一样,坍塌破裂,成了漫长曲折的战壕。
腊月里,一场大雪突降,覆盖了百里盐滩辽阔无边的水面和曲折蜿蜒的堤埝,鬼柳和枯死的黄须草、芦苇,包裹上了一层飞了花的厚棉衣,一簇簇摇摆于风中,四野更是一片让人头晕目眩的洁白,让注视原野的人站立不稳。
腊月二十三早上,愁眉紧锁的李朝仕踏着院子里的积雪走进冰冷昏暗的西厢房去㧟米。厢房里寒气逼人,掀开米缸上沉重的木盖子,他右手拿的瓢子习惯性地下探,结果瓢子刚进缸口就被米挡住了。李朝仕搬走缸盖,倾身往米缸里瞅,果然是满登登亮晶晶的一缸稻米。他赶紧抓起一把寒气逼人的米,仔细查看,借着敞开的屋门照进来的光亮,他看清了,这米粒粒油亮透明,一看就是当年的新稻米。多久没吃过这样的好米了啊,他心里念叨着,有点不相信眼前的事。又把手伸进米缸,叉开五指,用力插向稻米深处。深处还是米;再深处,也还是米。李朝仕的心情随着手指的感觉慢慢盛开如花。
李朝仕的大脑突然飞速运转起来,他拼命检索这满满一缸米的由来,被检索到的李氏家族本家兄弟叔伯、娘家没出五服的亲戚,都被他死死地抛在大脑中漆黑的犄角旮旯里。他们才不会给自己送米呢。在李朝仕的父亲被海匪绑票、他家凑了一万五千两银子的赎金后,亲戚们都跟耗子见了猫,只要他出现,瞬间躲得无影无踪。
李朝仕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突然窃喜起来:难道是家仙保佑,要帮家里渡过年关?
家业还会再次兴旺发达吗?小时候就总听老人们说,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保家仙。家仙现身帮谁家倒腾粮食,谁家就会发大财。
顾不上那么多了。今天灶王爷升天,先蒸一锅米饭祭给灶王爷,让他上天言好事时,别饿着肚子。糖瓜肯定买不起了。他端着米,回身到了院子里,抬眼看看厢房屋檐下的几串萎缩的咸鱼,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往年,厢房里早就摆满了装干鱼干虾的布口袋,大对虾晒的干虾,足有上百斤;螃蟹大腿肉,也晒了两大口袋。螃蟹腿肉是过年时专门包三鲜馅饺子用的。想起螃蟹肉水饺的鲜美味道,李朝仕又重重叹了口气。一股白烟从他口中冒出来,消失在雪光满眼的院子里。看到这股白烟,他赶紧闭紧了嘴,好像舍不得这点带着体温的白色烟雾挥霍在寒风里。
2
“不指望海,不指望田,就指望东风漂大船。”这是渔民们对海匪的描述。
有几百年了,渤海边百里滩的十几个渔村,海匪不绝。
海匪们通常在南边有个叫狼庄的地方麇集。操弄老风船的驾长们都知道,那里曾经是流放地,土匪强盗被发配到那里服役后也懒得离开了,就近谋生,在盐碱荒滩定居。盐碱滩不适合种植,种下的种子来年能发芽结果的稀稀拉拉,再加上他们不擅长织网捕鱼,勉强驾着破渔船收获也很少。偶然间,他们发现海上起东风时,渤海湾北面的很多渔村的渔船会被吹向南面,到他们居住地的海岸边。他们可乐坏了,这简直是送到嘴边的肥肉,爽性张嘴吞了吧。他们就奓胆把船上的东西一抢而光,慢慢尝到了甜头,再后来干脆造大船,专门从事海上抢劫,成了专业海匪。他们的后代,也成了新一茬海匪。海匪一茬茬繁衍,不断骚扰着百里滩的渔村。老人们推测,海匪在渔村里都有内线,哪个渔村谁家钱多,他们一清二楚。绑票后,家属会找能和海匪搭上话的人出面说合,而出面说合的中人通常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乡绅富豪,渔民们怀疑中人很可能就是海匪的线人。但是谁也不敢得罪中人,不然你连海匪都联系不上,就算联系上了,也根本无法讨价还价。
和渔村里很多大户人家一样,李朝仕一家为了躲避海匪也想尽了办法。他家不敢轻易露富,一直夹着尾巴活着,吃的喝的用的,都瞄着村里人,不敢超过大家一星半点;也就赶上年节,才敢让炖肉的香味飘出院墙,环走盘绕在渔村上空。这些年,李朝仕什么都舍不得,但是给孩子花钱上私塾这件事,从不含糊。他就是这样战战兢兢地管理这个家,眼巴巴熬着日子,可最终还是没躲过海匪。
举着火把,黑布蒙面的海匪们是在中秋月圆之夜闯进了李朝仕家的。
李朝仕家在渔村中街,按说周围都是高邻,自己家就像盐碱滩上的野兔子窝,不那么好找,可海匪们还是在黑夜准确地摸进了院子。那个秋天,除了小滩田卖盐的收入,李朝仕家的渔铺,靠捕捞收购售卖黄花鱼、卖梭子蟹、秋鲅鱼,确实比往年多赚了不少银子。李朝仕深更半夜盘点收入时,都是趁着俩儿子睡熟了,才敢点亮油灯。
李朝仕被明月笼罩的院子里的闷重的双脚落地声惊醒,他赶紧坐起来,院子里火把的光亮晃进屋子,他预感灾难来了。
他哆嗦着跨出屋子,院子里站满了十几个举火把的人。海匪蒙着黑布的脸上,眼光忽明忽暗,李朝仕更加心惊肉跳。
他年过七旬的老父亲李恩铭,正已经被两个绑匪倒剪着胳膊从东厢房里拽出来。
李朝仕嘴唇和牙齿碰撞着,脑子空空,连个缓解气氛的客气话都说不出来。
有个瓮声瓮气的壮汉说:“你是李朝仕吧,我是王黑虎,听说你们家开小滩晒盐,还打鱼摸虾外带倒腾海货,发大财了吧。赶紧给爷爷们准备两万两银子,十天之后交银子赎人,不然,就把你爹扔海里喂螃蟹。一两银子也不能少,爷爷我能说出口,就他妈的能做到,呸!”说完,还拉下蒙面的黑布向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李朝仕瞬间看清了此人橘子皮一样疙疙瘩瘩的脸和巨大的金鱼眼。
李朝仕说:“各位爷,求你们放过我年迈的父亲,把我抓走吧。”
金鱼眼匪首王黑虎说:“把你抓走了,谁给我们筹钱,你这是舍命不舍财啊,休想。今天我们就抓这个老棺材瓤子。”
李朝仕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拖着不住求饶的父亲,奔大海的方向而去。
李朝仕大脑像搁浅在泥滩上的渔船,丝毫无法运转。对这群以王黑虎为首的海匪,李朝仕早就有耳闻,杀人不眨眼不说,盯上谁家,谁家就肯定得倾家荡产,他们的恶名早就传遍了百里滩。
赎人还是不赎人?李朝仕心里盘算了两天,无论做什么决定、怎么选择都让他心里倍感难受。他家几代人辛苦积攒的全部财产也就七八千两银子啊,用这笔巨款交换年迈父亲的性命,真是不划算啊;再有,这群海匪要是信守承诺,那就不是海匪了,他们脾气没准,拿了银子也可能撕票,到头来人财两空。
一筹莫展之际,二儿子李芳元的一句话,让他狠下心赎人。李芳元说:“爸,钱没了可以再挣,不赎回爷爷,咱们就是不孝之人,几辈子也甭想在百里滩抬头挺胸做人了,钱是人挣的,挣钱的事就别犯愁。”
是啊,自己至少还有两个儿子呢,眼看他俩都和自己齐肩膀了,振兴家业的重担,得让他们哥俩挑了。他不想让儿子觉得他是一个爱钱如命的父亲,不想在李氏家族中被人戳戳点点。这样想,他就横下心,筹钱。
李朝仕带着李芳元跑到了寨上镇,找到了大滩灶首张百业,央求张百业买下他的三副四工滩。
在张百业的商铺鸿瑞堂中,胖墩墩的张百业长了个冬瓜脸,肉泡眼不笑也似笑,让人看不透他的真是表情。他笑眯眯地把李朝仕开出的价格压得很低很低,低得让李朝仕如三九天里别人推进冰窟窿。
李朝仕无可奈何,低头沉默良久,看了看身边的唇上刚有一层柔嫩胡须的李芳元,叹了口气,忍痛点了头。卖掉滩田,又变卖了家里用来驳盐的十几条渔船和艚船,才凑了不到一万两银子,又找亲戚借了不少,又央求寨上镇大富豪张百业和海匪头子说合,用一万五千两银子,赎回了父亲。让李朝仕始料未及的是,父亲惊吓过度,回家没一个月就驾鹤西游了。
发送老父亲,仅存的二百两银子也快花光了,好在几年前就给父亲准备了棺材。红木棺材每年被刷次大漆,乌油油的看起来厚重大气,不算寒酸。
下葬那天,初春时节本来就冷,正赶上阴冷的东风带来的密密麻麻的小雨,送葬的人们淋了雨,身上的棉袍都瘪了一圈。送葬队伍有人小声嘀咕,咦,这是雨浇材,大吉大利啊。李朝仕心里扑腾了几下,他抬头四处望望,好像未来的希望就躲藏在坟地附近的碱蓬芦苇中。
人财两空,这一身债,压得李朝仕半夜都会吓醒。爬起来不停地吸旱烟,人很快消瘦了,瘦得脱了相,饿鬼似的,家族中的人见了都赶紧绕道走,躲瘟神一样。
据说三百多年前,老祖寻了一块距离海边有七八里路的一片坨地,建了房子,以打鱼晒盐为计。老祖四个儿子顶门立户后,聚落就分成了东西南北四个院子,四个院子就像四根枝桠继续生长、繁衍,聚落就成了村落;后来还来了几家外姓人定居,也不知哪年开始,聚落起名李家河子村。
现在,李朝仕家三代人辛苦晒盐卖盐,终于有了点家底儿,让海匪这一竹杠狠狠敲下来,毛干爪净了。
卖光了家里的船,欠下的债还得使劲还,日子越来越难以为继,眼下只能做点小买卖了。
李朝仕帮着长子李芳树经营着渔铺。无法出海打鱼了,李芳树专心倒腾了一年鱼虾,渔铺的生意维持一家人吃喝,还了一些饥荒。
二儿子李芳元眉长过目,相貌不俗,从小就透着机灵,读书写字一点就透,哥哥渔铺里账目不清时,总求懒洋洋的弟弟帮忙,李芳元片刻就能厘清。这孩子无论站在哪里,哪里似乎就有了仙气,就是不太听话,主意正。芳元也十八岁了,更不屑于帮着哥哥打理渔铺,总嚷嚷着将来要开一副最大的滩晒盐。他说,滩名都想好了,叫大滩王。大滩王究竟什么样子,究竟有多大,李芳元自己也不很清楚,他就知道大滩王必须是百里滩最大的滩田,他李芳元一定要钱多得花不完。
3
海匪来家里抢劫的当晚,十八岁的李芳元一直躲在后院里的一排酱缸后面,他哥哥按着他,不让他动弹。透过酱缸间的缝隙光亮,李芳元看到爷爷被海匪拖出了院子。那一刻,他除了攥紧拳头,使出全身的狠劲控制自己的呼吸,他也不知道还能做点啥。李芳元也被海匪们吓麻木了,人变得僵直,脑袋一片空白。
这种体验,和他平日躲在海边的巨人一般的大风车下的二海家,不让父亲或者哥哥找到他感受大不相同。这次,李芳元感到了恐惧。以往,只是略微有点紧张害怕甚至还有点窃喜。
海边的大风车下,二海家的那几间歪歪斜斜的被叫做老虎洞的滩窝子,是李芳元最喜欢去的地方。巨大的风车,鼓起四面大帆,被风驴拉磨一样子嘎吱嘎吱嘎时,李芳元和二海会蹲在风车的阴凉处,盯着海水被拉进纳潮沟,看着泥滚滚的海水,波纹汹涌起伏,如千军万马的脊背,奋勇向前流动。他惊讶地看到,干枯的纳潮沟就很快变得丰满饱胀,十分神奇。
李芳元喜欢瞅着海水发呆,这暗藏着小鱼小虾的污浊的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海水,流入辽阔的大汪子,就能晒出白花花的海盐,白花花的海盐就能换来和海盐一样颜色的白花花的银子,白花花的银子就可以盖大房子,就可以在寨上镇最好的酒楼海北春大吃大喝,就可以坐火车逛天津卫,逛北京城,就可以走遍天下,真是神奇啊。
二海早就听李芳元说要开一副最大的盐滩,赚数不完的钱,二海眯起眼睛,用崇拜的眼神仰视李芳元。二海说,芳元哥,等你开了滩,我给你当抱掀的吧。李芳元点头说,那你和你爸爸好好学,把他老那扬水看卤度的本事学会了。李芳元知道,二海的爸爸在一副八工滩当大抱掀的,所谓大抱掀,就是盐田总技术师,盐田收获海盐的产量,取决于抱掀的水平,平日里不论是制卤、导卤、撒盐种、活碴、扒盐,都是大抱掀的说了算,滩工们都要听抱掀的指挥,连滩主都敬抱掀的几分,给抱掀的人格外好的待遇。
二海爸爸抱掀的那副滩是鸿瑞堂张百业掌柜的滩,张掌柜给二海爸爸开的工钱,是百里滩几个大抱掀里最高的,所以,二海的爸爸才能供二海读私塾,二海才和李芳元成了同窗,凭这一点,二海就让很多抱掀人的孩子们眼热。二海的世界里,能做个像爸爸那样的大抱掀,就是人生最大成功。当个盐滩的大抱掀的,一辈子受滩灶户待见,吃喝不愁,可以任意支使盐驴子们干活,一辈子不用抬盐修滩拉碌碡受大累,就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了。
说起来,二海和李芳元是冬天里在村东头张家大水洼偷老张家的淡水时成了铁哥们的。
那时候渔村人喝不到干净的淡水,平时喝的水,都是村边大大小小的水坑积攒的雨水,有两个芦苇茂密的大水坑,是人家老张家老唐家的,冬天时,淡水少,两个水坑专门有两个家族的人看护。生性老实的穷苦渔民,去水坑担水,都绕着这两个大水坑走,生怕没有打狐狸还惹身骚。
二海和李芳元春天时去打水,到小水坑边一看,坑里的水实在太浑浊了,还散发着阵阵臭气,他俩在村里同一个私塾上学,很少一起玩,这次脸对脸碰上了,还都想打水,又都没打到干净的水,俩人一碰眼神,就凑到了一起,李芳元说,走,咱们想辙打点干净水去,二海点点头,俩人默契地径直走向张家大水洼。
李芳元捡了一段渔船上用的缆绳,裹了泥巴,扔进张家水坑,他俩在坑边等看守的人冲过来,然后李芳元指着那段像极了屎橛子的缆绳说,我们想打点水。看守人本来想发怒,看到那段缆绳后,皱皱眉头:“这他妈谁拉的啊”,然后点点头说,“你俩赶紧把这屎橛子捞出来,捞完了就打水吧。可就这一次啊,只许在屎橛子附近打,这屎橛子不是你俩扔的吧?——俩小兔崽子,以后甭想糊弄我。”
他俩相视一笑,默契地用眼神庆祝初次合作的快乐,从那以后,他们会互为对方的影子,直到李芳元人生的终点。
4
初春的一天早上,哥哥李芳树说要带着弟弟李芳元把一些新鲜的鱼虾螃蟹贩卖到北京城。李芳树盘算得很好,可毕竟第一次去北京城,还是底气不足,总觉得自己的头脑不如弟弟灵,话茬子也跟不上流儿。他就想把弟弟芳元带上,关键时刻有个人能商量事。
哥哥的渔铺进入春天就忙碌了。开凌的大梭鱼,大的有十来斤沉,又粗又圆,一肚子鱼子,渔民们称之为“牛腿”。渔民有“吃了开凌梭,鲜得没法说”的说法;春天的黄螃蟹,沉甸甸的像石头块儿,蒸熟了更是满盖的膏黄;来渤海产卵的大对虾,母虾虾头里满是虾黄,春天的对虾,比秋天的虾前儿味道好很多,趁蟹肥虾美。运一车螃蟹、对虾到大北京,价格肯定错不了。
哥哥对弟弟描绘着去北京卖海鲜的美好前景。看弟弟并不太感兴趣,就又说:“咱有个庄续的表兄,名叫刘铁汉,精通形意拳,在北京城贝勒爷府上当差。要是在北京城也开一家渔铺,到时候这位表兄肯定能照应生意。通过他认识一些大户人家,把百里滩的鱼虾卖个好价钱,家里的债务就可以尽早还清了。”
李芳元这才突然睡醒似地点点头,动手帮哥哥忙活。
这是十八岁的李芳元第一次出远门。他一大早就兴奋地爬起来了,钻出阴暗低矮的土坯房,站在自家用鬼柳围成的院子里东张西望,急切地等着出发。李芳元眼里,家里的房子看起来很矮,经过一年的风雨房子也好像垂暮的老人,身子有些歪斜地站着,随时都会倒塌似的。
过了惊蛰,天亮得早了。此刻远处的盐坨已经清晰可见,滩工已经在堤埝上晃着身影。春扒时节,结晶池扒出的第一茬海盐格外洁白,被百里滩人称作桃花盐。因为春扒季节,正好桃花盛开,桃花盐这名子起得不仅应季,还很雅致。与美丽的桃花盐对比,这些晒盐的盐工们好像生长在咸菜缸里,身上的肌肉干瘦,皮肤皴黑,毫无生气。他们坐在刚集坨的盐坨上,就像小雪丘上摆放了一些从河底打捞起来的一段段烂木头。
哥哥不知啥时候走到他身边,狠狠拍了他脑袋一下:“傻看啥呢,赶紧搭把手。”李芳元缩了一下脖子说:“看盐工护滩呢。哥,咱将来也要养几副滩。”
哥哥被李芳元说乐了,又伸手要打,被弟弟敏捷地避开了。哥哥打了个空,趔趄了一下,继续训斥弟弟说:“咱就是盐驴子、海滩子的命,快点吧,帮我套车!”
李芳元用鼻子哼了一声,表达对哥哥的话很不满。他心想,大老爷们家家的,咋活都是一辈子,一辈子憋屈活着,还不如不投这次胎呢。
哥哥平日里在训斥李芳元不节俭时,总爱说这么句话:“小败家子,你以为咱家养滩呐。”
李芳元帮着哥哥把后院里冬天贮藏的冰块从苫盖着稻草帘子的冰窖里剋出来,用粗麻绳子把冰块拖进院子;哥哥挥舞着榔头,巨大的冰块被敲碎。李芳元就把粘着干芦苇叶子的碎冰,迅速捧进木桶,平铺一层碎冰后,把黄花鱼堆在冰块上,接着,再敷一层冰。不一会儿,几个大木桶的黄花鱼、对虾、海螃蟹都加好了冰。哥哥又招呼他把几坛子虾酱、虾油抬上胶轮马车。
“皇城里的人也吃虾油虾酱?”李芳元疑惑地问。
“咋不吃啊,玉皇大帝都爱吃咱百里滩的虾油镇萝卜皮呢。”
忙完了,李芳元的手,被冰得通红、发烫,开始冒起了淡淡的热气。一天一夜行程。路途中,路过路边卖冰窖的,还要倒掉融化的冰水,往木桶里放进新买的冰块,哥俩一路辛苦进京而来。
5
快到京城,已经接近正午,李芳元早已汗流浃背,饥肠辘辘。李芳元此时顾不上抱怨、饥饿,他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人,人流如织的街面上,买卖店铺密密麻麻,店铺门口的彩旗哗啦啦作响。路过每家店铺他都想进去瞅瞅。李芳元瞅着马车上大木桶对哥哥叹息说:“哥,咱们这样赚钱太辛苦了;等啥时候发了大财,咱也到北京城开买卖。”哥哥说:“你看咱长那个发财的脑瓜子了吗,咱这就是穷命,认了吧。”
一路打听,马车赶到叫天桥的地方,人流更密集了。哥俩刹好马车,站好位置,支好摊子,新鲜的鱼虾蟹一亮相,立刻招来了很多人问价。不一会儿,鱼虾蟹虾酱卖了大半。李芳元自小头脑就灵,边卖货收钱,边计算着,他偷偷和哥哥说:“咱快回本啦。”瞅着还有不少剩余的海货,哥俩暗自欣喜。
就在此时,几个人横眉冷目地推开人群,走到哥俩面前。李芳元看到,来人都是黑色绸缎裤褂,腰上扎着习武人的皮护腰,袖子捋起很高,露着胳膊上的刺绣文身。李芳元心头一凛,哥哥小声提醒:小心点,估计是来搅局的地头蛇。
来人也不说话,几脚就踢翻了哥俩的摊子。木桶被踹倒了,桶里的鱼、虾蟹和冰水哗啦铺了一地,地面马上冒起一片腥气;虾酱坛子也被摔碎了,蓝幽幽的虾酱呕吐物一样缓缓淌出来。
为首的一个壮汉蹬着眼睛对哥俩说:“俩傻小子,拜地盘了吗,就敢在七爷地盘上卖货,胆子不小啊!”不由分说,又去牵马车。哥哥拼命拽住马缰绳,被一个混混儿一脚踹在胸口上,一下跌坐在地上。
哥俩见这伙人气势汹汹,吓得瑟缩着身子,蹲在地上,大气不敢出。哥俩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载着两个木桶的马车被他们拉走了。
哥哥蹲在地上,瞅着那些沾满了泥土的鱼虾,稀里哗啦开始掉泪珠子。李芳元此时反倒镇定了,对哥哥说:“哥,你先别忙着哭,咱们不是有个庄续表兄在贝勒府当保镖吗。咱们先跟着这伙人,摸好门路,再去找表兄。”
哥俩赶紧收拾散落在地上的螃蟹对虾,找了个竹筐,抬到一口井边,把螃蟹对虾洗干净,雇了辆卖完蔬菜的小驴车,暗中打听谁是天桥的七爷。不久,他们就看到了赶着马车的混混儿们,他们的马车上,又多了不少抢来的东西。哥俩偷偷尾随着小混混们,记住了混混们大致的落脚处;又一路打听,七扭八拐,找到了门口蹲着两个大石狮子的贝勒爷府。
央求门房半天,门房才把刘铁汉喊出来。刘铁汉从远到近的脚步声咚咚作响,地皮都颤巍巍的。刘铁汉站到面前,果然是个敦实的车轴汉子。
铁汉表兄表情冷漠地听李芳树简单地叙述了遭遇,然后哥俩把那筐螃蟹鱼虾抬进王府厨房,刘铁汉表情才缓和下来,略微带笑和哥俩半咸半淡地说话。
很凑巧,胖得跟口水缸似的贝勒爷正发愁玩牌九没人手,满院子里踅摸人呢,一眼就看到李芳元他们三个。贝勒爷喊:“我说大鬼,这俩老坦儿是谁啊?”
大鬼看来是表兄的绰号了,李芳元暗自想。表兄急忙上前回话:“爷,这两位是我老家来的表弟,他俩是亲哥俩。”回头招呼哥俩给贝勒爷磕头行礼。
贝勒爷乐了:“来了俩亲戚啊。喂,你们俩带钱了吗?玩牌九吗?”
李芳元心里暗笑,看这个贝勒爷心眼不太多,估计也是个吃喝乐的主。李芳元自小就对什么麻将、牌九很熟悉,家里没遭海匪时,爷爷到处打牌九总带着他,七八岁时,就可以给爷爷出牌时支招了。给傻乎乎的贝勒爷凑手打牌,哄贝勒爷高兴,小菜一碟啊。
李芳元赶紧上前行礼,道:“给贝勒爷请安,小人会玩牌九。就是赌资寒碜。”
贝勒爷乐得直拍巴掌,说:“会玩就行,救场如救火,赶紧的吧。”
这天下午,李芳元自告奋勇和贝勒爷玩了一会儿牌九。李芳元聪明善谈,一边玩牌,一边察言观色,给贝勒爷说了些海边的渔家趣事,什么老龙王惩罚海鲇鱼一年一死啊,盐母娘娘传说啊,渔民用大鲸鱼鱼骨建了一座鱼骨庙啊,哄得贝勒爷很开心。玩了一会儿牌,李芳元就把贝勒爷的钱都赢了过来,之后,又分几次输给了贝勒爷。
贝勒爷赢了钱,又乐了:“傻小子,行啊,知道让着爷,好样的!晚上就住这里,陪本爷再玩一个通宵。”
当晚就摆下酒席,贝勒爷是个吃货,他吃着膏满黄肥的大螃蟹,鲜甜口感的对虾,越发喜爱英俊机灵的李芳元,非要留下李芳元在身边做事。刘铁汉大为惊喜,连忙给贝勒爷叩头致谢,李芳元趁机奓着胆子对贝勒爷说:“贝勒爷,只要有您的名帖,我就能在百里滩站住脚,我就能在百里滩开一副大滩,到时候,您老人家可以到百里滩玩牌吃海鲜,大把大把的银子给您预备着,我能把您伺候得更好,您看哪样更好?”
他就把计划开滩卖盐的事和贝勒爷天花乱坠地海吹了一通,然后说:“贝勒爷,我们哥俩成事了,还少得了孝敬您贝勒爷吗。”
贝勒爷当下点头答应了,借着酒劲还要赏李芳元二百两银子,李芳元哪里敢要啊。
就这样,李芳元真得到了亲王的名帖。转天,李芳元和哥哥辞别了贝勒爷。哥俩由表兄陪着,直奔抢他们东西的小混混们的落脚处。
刘铁汉把贝勒爷的名帖在小混混们眼前晃了晃,说,这可是贝勒爷的名帖,见名帖如贝勒爷,懂吗?赶紧把昨天抢的马车还给大爷,不然,让你们立刻充军,到大西北打仗去。
小混混们哪里认识名帖这物件啊,他们看到了气宇轩昂的刘铁汉,心知来者不俗,哪里敢怠慢,有个小混混赶紧蹦过门槛,到里面禀报。不一会儿,抢马车的红脸壮汉出来了,来人目光扫了一眼名帖,立刻满脸赔笑,拱手对着铁汉道:“这位爷,原来您了在贝勒爷府发财,恕小人有眼无珠,狗眼看人低,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说完,回头示意,让小混混捧出一百两银子,红脸汉子拿过来,毕恭毕敬托举着,递到刘铁汉面前。
刘铁汉示意,李芳树伸手正要去接银子,却被李芳元一把拦住。李芳元对着红脸汉子高声说:“爷,咱们是不打不相识。爷要是不嫌弃,咱们做个朋友,以后难免在北京城打头碰脸的。您意下如何?”
红脸汉子先是一愣,看着眼前这个年轻英俊说话却很沉稳的小伙子,转而豪爽地大笑:“好,我石老七今天就和小老弟结拜为兄弟!”
在场的几个人都笑了。俩人磕头结拜,石老七吩咐手下人准备酒席,李芳元拦住了,说:“义兄,我和我大哥还有要紧事办,咱们改日再畅饮。”
石老七也不再客气,让混混们收拾好马车,硬是塞给李芳元五十两银子,李芳元推脱不掉,就接了银子。回来路上,李芳元把四十两银子塞给表兄,自己只留下十两。
表兄很高兴,连夸李芳元会办事。哥哥在一旁早看呆了,好像从不认识自己这个弟弟。
哥俩在返回路上,心情大好,哥哥问:“傻兄弟,那个七爷给你一百两银子,为啥不要?为啥只要五十两?一百两银子啊,得卖多少鱼虾?咱家可是有不少外债呢。”
李芳元笑道:“哥,七爷这人日后肯定有大用。我看此人办事爽快,咱将来在北京地头买鱼货,少不了他照应。真收了他的一百两,他面子上情愿,心里不定咋瞧不起咱们哥俩呢。和他客气一下,他也乐得巴结贝勒爷,日后对咱们肯定不二心。咱这次少拿一点银子,可日后多赚了一个朋友,何乐不为呢。”
哥哥缓缓点头,似有所悟,他没想到,自己一奶同胞的弟弟,真比自己有见识。
一路上,哥哥对弟弟开始言听计从。
6
哥俩赶着胶轮车,李芳元一路打听,先到了天津卫。哥哥以为弟弟要带着他去天津卫开开洋荤,激动得不行。
这回有钱了,腰杆突然硬了。哥俩粗门大嗓地找了家客栈,仰面朝天在天津老城里逛街,李芳元哥俩先找了家绸布店,买了两身像样的行头,又找个澡堂子,彻底干净地清洗了一下身上的卤气穷气。哥俩换上衣服,都焕然一新,去掉一身泥垢,李芳元顿觉清爽自在。继续一路打听,径直找到了天津盐道衙门。
站在了盐道衙门门口,李芳元一阵紧张,腰杆也松紧了,成败在此一举啊,李芳元其实没任何把握。此时,他觉得应该和命运赌一把,既然天意让他结识贝勒爷这样的大人物,他想用贝勒爷的名帖当赌注。
他颤颤巍巍递上名帖给守卫,磕磕巴巴说明了这是皇城某位贝勒爷的名帖,守卫果然不怠慢,赶紧进去禀报了。名帖果然灵验。门贴递上去不久,一位穿着官服的人就腆着肚子出来了,满脸笑容,自称是盐业司运。司运大人引着哥俩走进大堂,落了座。司运大人打着官腔,谨慎客气地问了问贝勒爷府的事,李芳元静下心,语速缓慢地一一应答,特别细说了和贝勒爷饮酒打牌的事,司运大人满脸堆笑,频频点头,暗自里惊叹眼前少年人的老成持重。
李芳元说:“大人,此次叨扰,是按照贝勒爷的意思,想在大人辖内的百里滩开滩晒盐。”
司运大人说:“开滩晒盐,不算大事,我回头和地方官通通气,你们画张图纸给盐道衙门备案就行。看上哪块荒地,都随便丈量。”
李芳元又说:“可是开滩的钱还没着落,还得请大人多帮忙。”
“要多少两银子?”司运大人笑着问。
李芳元大着胆子,说:“一万两吧。”
司运大人瞬间面带难色,他举着名帖,沉吟半晌:“一万两银子实在太多了,这样吧,我给二位五千两,余下的,回去找地方的灶首们想想辙。这些灶首们,也会给贝勒爷面子的。”
一张名帖,马上换来五千两银子,李芳元哥俩大喜过望。
有了五千两银票,李芳元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海匪绑票爷爷欠下的饥荒都还清了。他实在看不了父亲在债主亲戚面前卑微的样子,他再也不想和那些势利眼的亲戚们打交道了。还清了钱,一身轻松,除了担心海匪再次绑票勒索,再无后顾之忧。
第二件事是买了两辆胶轮马车,让哥哥带着胶轮马车车队继续往北京贩卖鱼虾。有石老七和贝勒爷王府的刘铁汉二位罩着,就有了底气。他让哥哥干脆在京城开了一家海鲜行,雇人看店面,哥哥负责贩运最好的海货,一年四季干鲜海货全都可以经营。
他把剩下的钱,用在了建新宅子上了。有二海帮忙张罗,一个月后,在老宅子附近,李芳元家的新宅子建好了,青砖红瓦,院墙高大,一水的大漆家具。这通花销后,李芳元囊中已经略显羞涩。哥哥赚的钱都在海鲜行里周转,暂时也借不上光。钱不够,只能自己再想新办法。
新宅子建好两个月,李芳元全家搬了进去,他让二海把贝勒爷的名帖供奉在新房子的中堂八仙桌上方,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开始让二海送帖子邀请几位财主来家里吃饭。
他告诉二海,就说李芳元结识了北京城的贝勒爷,今非昔比,以后肯定飞黄腾达;眼下他要开一副大滩王,赚了钱,还会每年把贝勒爷请到百里滩吃吃喝喝,到时候免不了要让这些贵宾陪贝勒爷吃吃逛逛的。
二海送完请帖,李芳元焦急地盼望二海回来,见到二海就忙不迭地盘问二海对方的态度,和他所料一样,他邀请的贵客,都满口答应,都说准时上门赴宴。
这次,他特地邀请了灶首张百业。张百业就是当年爷爷被绑票后出面与海匪谈判的人。李芳元固执地认为,此人肯定也从他家捞了一大笔钱。
酒席宴上,李芳元开始还没什么底气,但是贝勒爷的名帖显然显了神通,这几位灶首对名帖膜拜的神情,让李芳元信心倍增。大鱼大肉之后,这些人就开始和年轻的李芳元兄弟相称了。李芳元趁着酒劲,开口借钱,一年期,二分利,除了张百业,其他几位爽快地答应了。
那晚,张百业不露声色地喝酒,和李芳元东拉西扯。李芳元虽然略带醉意,但是心里很清楚张百业想知道什么,他故意把和贝勒爷交往的细节添油加醋地吹嘘了一通,给人感觉,贝勒爷恨不得认李芳元为干儿子一样。
那晚张百业虽然没表态借钱,但临走时笑嘻嘻地对李芳元说:“小贤弟,明天晚上去鸿瑞堂喝杯茶吧,我回请贤弟。”
转天晚上,张百业拉着李芳元的手,二人来到了海北春酒楼,七拐八拐,进了一个包房。张百业说:“这是我包下来的房间,没人打搅,今天我没招呼别人,就咱们哥俩喝酒。”
张百业告诉伙计上菜,伙计端上桌子的菜李芳元根本不认得,张百业先指着一盆想猪肥膘一样的菜肴介绍说:“这是烧黑熊左前掌;又指着一个盖着圆圆壳子的菜品说,这是清蒸甲鱼,男人吃了大补;这是清炖大鸨,百里滩有句话,叫天鹅地鵏呲了肉……这是银鱼羹……”他们喝的是泥坛蜡封的山西汾酒。
眼前的酒菜让李芳元发蒙了,他认识中,螃蟹对虾刀鱼鲙鱼就是整个美食世界了,芦台镇的老酒就是世上最好的美酒了,眼前的菜品,色香具备,香糯软黏,滑腻鲜香;汾酒浓烈如火,入喉却又温热暖身,舒爽无比,他正感慨自己白活之际,张百业亲切地说:“贤弟,我有个嗜好,喝酒时喜欢听曲,贤弟不嫌弃吧?”
张百业一拍巴掌,包房里面的一扇古画竟然张开了,一位皮肤胜雪身材娇小的妙龄女子款款走了进来。
李芳元一抬头,他被女子的美貌惊得目瞪口呆,脸一下子就红了。世上的女子还可以这么好看啊,女子皮肤白得像雪花,像羊脂玉;黑发浓密如云,也像刚研磨的浓墨汁;皓齿莹莹如珍珠,整齐晶莹;乌黑的眸子,深水潭一样神秘莫测,不笑也含情。
百里滩渔村的女子基本都是粗门大嗓,皮肤黑红,眼前这位,如同仙女下凡。
张百业看到李芳元呆愣的样子,笑着说:“小鱼姑娘,快见过这位李大爷。”
被唤作小鱼的女子,轻移莲步,靠近了李芳元。李芳元闻到了一股让他心旌动摇魂不守舍的香气,他的心怦然狂跳,脸颊也愈发火辣辣的。
李芳元如何不顾父亲和哥哥的反对,坚决地把小鱼带回家,李芳元的父亲和哥哥被气得搬回了老宅。
7
让李芳元百感交集的是,张百业张口就说借给李芳元五千两银子,还张罗着和李芳元结拜为兄弟。转天,张百业柜上就派人赶着胶轮马车把银票送到了李芳元手里。
李芳元早就听说张百业家大业大出手豪阔,但一出手就是五千两银子,还不用打欠条,这倒是出乎他意料。他拍着胸脯对送银票的车把式说:“你回去禀告我义兄,以三年为期限,三年后的今天,我要加倍给大哥红利。”
从这场酒席后,百里滩大小财主都知道百里滩出了一个在皇城有后台的李芳元。李芳元名声大振,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底细,大家把他越传越神,很多有钱的灶首见了李芳元,远远地就满面笑容,他们毕恭毕敬的神态让李芳元很得意。不多久,在百里滩有钱的滩灶户口中,李芳元已经成了大家谈话的核心,有钱人主动巴结他,请他吃饭的帖子不断送到家里。
李芳元借每次酒宴都海吹和贝勒爷的亲密关系,反复地说自己和贝勒爷多么好,贝勒爷怎么夸他机灵能干,说贝勒爷明年肯定来他家吃海鲜,到时候,只要是借给过他钱的,他都会邀请陪贝勒爷喝酒打牌。
到了动工开滩时,李芳元已经是地方官家的座上常客了。
这天晚上,李芳元醉酒后回家,躺在床榻上,迷迷糊糊地想着开挖大滩王的事,就睡着了。
在梦境中,诸葛亮摇着羽毛扇,给他看了一张八卦图,诸葛亮笑眯眯地对着八卦图指指点点,李芳元也听不清这位智多星说的是什么,困惑之间,诸葛亮用羽扇扇了李芳元三下,李芳元头脑顿时清醒,诸葛丞相这是教他设计大滩王啊!他赶紧爬起来,把诸葛亮展示给他的八卦图在地面上划拉出来,然后才倒头继续睡。早晨起床,举着半夜画出的图纸,才惊叹这个八卦滩型的巧妙。
他找来了二海的爸爸李德斌,让他看了八卦图,把大滩王设计成八卦图形的想法告诉了李德斌,这位给张百业做大抱掀的老盐工也是眼前一亮,转天,他就拿出了一个精细设计的图纸。一副八卦形的滩田图。
李德斌给八卦滩设计为一个圆形场区。他解释说,滩田南靠大海,可以架设纳潮扬水风车,引入的海水顺着纳潮沟形成一个圆形,纳潮沟也成了保护盐滩的屏障。紧邻纳潮沟的是若干个储水蒸发池、倒卤池,最里圈,为晒盐结晶区。
八卦滩的中心,是集坨储存区和管理区。滩区里的滩田、沟池、埝道纵横交错;沟壕、埝埂大多呈弧形和三角形。八卦滩在道路出口上,依据奇门遁术中的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只在东北方向和西北方向留有两个出口,这是开门和生门,除此以外没有出口。不熟悉地形的人进了这片滩田,就像进了迷宫一样,没有向导一般很难走出来。用“八卦阵”的形式,对制卤、结晶等生产流程做了合理的配制,也使原盐和盐工封闭其中,便于管理,尤其是对防盗也十分有效。
李芳元如获至宝,他心头的阴云忽然散去,他让二海找人工整地画出了一份图纸,送到天津盐道衙门备案,后面就张罗着动工开滩。眼看中秋节过了,滩田施工的最好时间到了。
二海被李芳元任命为大滩王二抱掀,大抱掀当然是二海的爸爸李德斌。李德斌是张百业首肯,到大滩王担任抱掀的。对此,李芳元更对张百业心存感激。
二海每天起劲地张罗招募四里八村的村民挖滩挖沟,李德斌爷俩干脆在工地建了个简易的滩窝子,吃住就在那里,李芳元过意不去,安抚好小鱼姑娘,干脆也把一副铺盖卷抱了过去,时不时也会在滩窝子里偎一宿。他深知,自己牛皮吹上天了,如果真赚不到钱,家里债台高筑不说,自己这辈子也甭想翻身,甭想过上张百业的豪阔生活;他担心那个美女小鱼随时会游入一望无际的大海,从此再无踪迹。
8
荒碱滩上,猬集的芦苇密密匝匝,黄须菜红红绿绿,茁挺得像野地里撒欢的孩子们。
开滩的场面热火朝天,几百名短工赤膊上阵,李芳元每天给他们喂饱了馒头和炖肉,这些人干活格外卖力气,很多想为李芳元出力的短工也涌向滩地,人多力量大,滩地每天一个样,十几个木工在海边平摊的地方,破开木料,很快,号称大将军八面威风的大风车就有了模样,当四个几丈高的纳潮风车如巨大雕塑一样在海边耸立起来。
张百业也坐着胶轮马车过来看过几次,他每次都给李芳元带来了很多小米,张百业看着对这块已经颇具规模的盐田,十分满意,甚至还有几分羡慕,连连赞叹这块大盐田设计精妙。
大滩王在一望无际的黄须菜枯黄时挖好了。
这个冬天过得实在漫长,李芳元还得继续摆阔气,幸亏哥哥经营的渔铺生意越做越好,关键时刻能给李芳元即将燃尽的炉火里填把柴草。他照例在正月时请几位债主到家里吃饭,用好酒好菜消除他们借贷的忧虑,小鱼的美貌同样帮了李芳元的忙,千娇百媚的小鱼给他们敬酒,他们端着酒杯,酒没沾唇就浑身酥麻了。他们笃信,设计精妙的大滩王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谁都知道,春天第一茬桃花盐开扒,白花花的银子就会流水一样进入李家。
多次在美梦中笑出声的李芳元,度日如年地盼着冬天赶紧过去,盼着春风赶紧把海冰融化,那时候,大风车就可以挥舞帆蓬,把饱含着海盐的浑浊海水纳入纳潮沟。晒盐蓄水,也很有讲究。因为海水的咸度四季不同,夏天雨水勤,河水注入大海后,海水的咸度降低,这个季节不能纳潮,纳潮的最好时节就是干旱少雨的春天。
也该着李芳元发财,这年春天,风和日丽,阳光煦暖,眼看着海水很快晒成了铁锈红的卤水,源源不断地被盐工导入结晶池。二海指挥着盐工们在各个滩池撒盐种、活碴。二海告诉李芳元,海盐不是日光简单地晒一晒就得到的,海水纳潮后,先蒸发、制卤,卤水可以漂起鸡蛋了,卤水就可以进入结晶池。卤水入池后,还要往里面撒盐种,盐种就是大颗粒的老盐,盐种可以促进卤水结晶。撒盐种后,每天活碴,翻动结晶的海盐,海盐产量才会高。
寒食过后,透过深红色的卤水,结晶池底的海盐已经白花花铺满了,李芳元让盐工试了试海盐厚度,足足有两尺多啊。
春扒开始那天,大滩王请来了渔村会飞镲的渔民,鼓声喧天,铜镲激越,到了吉时,鞭炮炸响,硝烟腾空,李芳元热血沸腾,扒盐季到了,如果春扒期间赶上连绵的雨水,就面临巨大损失。李芳元决定和二海雇佣的短工们一起扒盐。
这段时间,每个凌晨,李芳元到了滩地时,滩地里早就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天还黑魆魆的,盐工就在二海督促下扒盐了。李芳元赤脚站在冰冷的卤水中,寒冷迅速渗入骨头,让人恨不得跳出卤水,别提多难受了。他用耙子奋力把结晶的海盐扒散,集中到一堆,没干一会儿就会浑身大汗,冷风顺着衣服缝隙钻进来,冷热夹击,实在难熬。
他抛下耙子,拖着两只麻木冰冷的脚,走向盐池边。仅仅扒盐一次,李芳元就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了。二海赶紧把他拉上堤埝,让他坐下,给他擦脚,然后找来一件破棉袄,把李芳元的双脚裹住,抱在怀里。李芳元说,这些天盐工弟兄们工钱翻倍,顿顿饭要见鱼腥。二海感激地用力点点头。二海说,我替盐工们谢谢啦。
二海趁机指着两个抬盐的盐工说,刚扒出来的水淋淋的海盐,还要装在大竹筐里,抬到堤埝上,统一集坨。每次都是两名盐工用柳条筐抬着二三百斤一筐的海盐集坨,要从盐坨下面,走斜坡,把海盐堆在盐坨坨顶。抬盐时,还不能穿鞋,怕鞋底粘的泥巴会把海盐弄脏。海盐粗粝,反复摩擦赤裸的双脚,很容易把脚磨破,伤口被卤水浸泡着,不仅难以愈合,还很容易感染溃烂。抬盐的扁担,也会把肩膀磨破,伤口没来得及愈合,又重新绽开,皮开肉绽。要不老古语怎么说,人这辈子有三大苦,打铁晒盐磨豆腐呢。
李芳元点点头,沉默不语。
工钱提高了,伙食也改善了,盐工们每天起劲地扒盐、抬盐、集坨,眼看着一座座盐山在八卦滩核心区域拔地而起。白花花的大盐坨,就像天上掉下来的洁白的云彩一样好看。
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副滩,产原盐十万担,占了百里滩春季扒盐产量的两成。因为有贝勒爷撑腰以及和盐道衙门的关系密切,盐警们也不敢过问李芳元卖私盐的事,大滩王产的少部分原盐通过官卖销售,其余全部走私。走私的活,交给了石老七。石老七果然义气,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因为晒盐需要在春天先把海水引进浩渺的沉淀池,初次蒸发,岁纳潮海水进入沉淀池内鱼虾的卵,到了春天开始孵化,秋后,沉淀池内虾钱儿手指一样粗,梭鱼、刺鱼,都肥得一肚子油,李芳元家沉淀池捕捞的几十万斤的鱼虾,再由石老七派来的人帮忙,一车车运到了皇城,这些肥美的鱼虾大多仰仗贝勒爷情面,高价卖给了皇城的大户人家。百里滩的海鲜,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驰名于皇城。
石老七因为帮助李芳元做事,实力壮大了,他成了李芳元在皇城的左膀右臂。
9
生擒海匪王黑虎这件事,机缘巧合得如同上天安排。
时令已过中秋,秋天的海风再次催促着鱼虾贝蟹壮膘了。此时,最后一次褪壳的螃蟹对虾,已经开始大吃大喝,让自己甲壳内更加盈满;大鲈鱼也有了鱼子,鱼肚子里的鱼鳔也更加肥厚了。百里滩渔船的驾长们都在抓紧出海,好多卖点海货,好给全家换来一个安稳的冬天。每天海潮初起时,百里滩渔港码头渔船猬集,渔船像被囚禁很久的顽皮孩子,只要航道里泥浆浆的海水能托起渔船,就急不可耐地鼓起风帆,冲出码头。
大海每天两次潮涨潮落,渔船像一条条四处觅食的大鱼,游进游出渔港。出去时,肚子瘪瘪的;归来时,撑得鼓鼓囊囊。
那时节,李芳树每天都在亢奋地失眠。他热爱这大海,不喜欢做生意,他宁愿捕鱼而不愿意卖鱼。那些日子,不论白天黑夜,他脑子里全是一拃长的大对虾,碧绿石块儿似的大海蟹,光屁股娃娃大小的鲈鱼。多年以后,人们爱吃的那种叫水蝎子或者琵琶虾的小海鲜,上船时,即使捕获再多,也都是直接从甲板上扫到海里去了。那时上船,人们连大黄螃蟹只吃蟹盖里坚硬的蟹黄和蟹大腿上粗壮的两口肉,谁还会有工夫吃这种不起眼的小海鲜呢。
时节是渔民的命脉。渔民们出海打鱼,就是抢银春金秋的季儿,卖足了现钱,囤足了干鲜海货,好在大海都被冻裂的大雪纷飞的时节偎冬过年,一场大雪,渔村就成了海边的孤岛。李芳树在这个肥美的秋季,把贩卖鱼虾的活计交给了可靠的伙计,贩卖鱼虾赚了钱,他新排了两条渔船,他决定亲自驾船出海,争取每天都是一网两船鱼。
凌晨的海雾中,码头上人影绰绰,鬼似的忽隐忽现,高低跳动。李芳树猫腰解开缆绳,和旁边一个绰号叫“狼鱼”的驾长很不情愿地搭讪着。
遇到狼鱼,李芳树心里已经有点犯堵,狼鱼是他最不喜欢的人。
狼鱼这人太贪小,总是从别人下的粘螃蟹对虾的胡子网上偷鱼获;他摸到大鱼群,就知道自己吃独食,从来不和村里老少爷们分享;打了多少年交道,他嘴里就没冒出过实在话。李芳树很迷信,每次出海的吉凶祸福,鱼获多寡,他就把早晨起来在码头遇见第一个人作为兆头。遇见他喜欢的人,他心情就好,当天的鱼获也会好;只要遇见狼鱼,肯定别扭一天。
那个竹竿一样纤瘦的陌生人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在狼鱼的船边。让李芳树吃惊的是,竹竿手里拿了把对虾大小的刀子,刀子在晨光里灰白的颜色,把李芳树的心冰冰凉凉地刺了一下。
这八成是个拉刀客啊!李芳树小声咕哝着。
船老大出海,就怕遇到这种讨钱的拉刀客。
拉刀客不是你给个饽饽就能打发的小乞丐,他们要的是钱。给的钱少了,他就把刀子在额头、胳膊上划拉几下,划拉得鲜血淋漓时,你就不得不给得更多。渔民出海,本来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都怕遇到晦气,出海的时候,极怕见到血光。他们最害怕这种不怕自残的拉刀客。他们敢自残,就敢玩命。这种乞讨方式,透着狠劲,很像抢码头、夺地盘的海匪们玩的剁胳膊、砍手指、下油锅、吞火炭之类的“死签儿”。
李芳树呆愣愣地看着,他放缓了动作,他不想趁机提起锚开溜,他知道,他这也是遇见晦气的事了,躲不开就不躲了。
狼鱼和竹竿对峙了片刻,抖抖地摸出一块碎银子,狼鱼举着手,但是拉刀客并不接,他把刀子缓缓举到了额头,做出要下刀子的架势。狼鱼的手僵在空中一会儿,突然收回了。他把银元揣起来,冲着大海方向啐了口唾沫,呸,要饭还嫌馊,爱要不要。
李芳树看到那抹灰色一闪,竹竿额头立刻殷出了个红红的“一”字。竹竿用手一抹额头的鲜血,把带血的手指含在嘴里,然后朝着狼鱼的渔船狠狠地“呸”的一口红红的唾沫。狼鱼见状,缩了一下身子,皱皱眉头,重新伸手入怀,手一抖,扔下那块银子。转眼间,他已经把船推进了涨满海水的海道。拉刀客把淌着血水的脸扭向李芳树,李芳树下意识地把手捂在空荡的腰间。
李芳树努力做出很真诚的表情说,兄弟,谁都有走窄的时候,可眼下我真的没啥钱。要不,要不你跟我出海吧,今天卖的钱都归你,你看中不?
拉刀客愣了片刻,他显然没想到李芳树这么实在,提出了这么大方的建议。乍听李芳树的建议,他有点没缓过魂了。看到李芳树一脸真诚,又细细品味一下建议内容,他冲李芳树点点头。
竹竿抹了把额头的鲜血,飞身跃上渔船,把缆绳抓住,麻利地收起缆绳,等李芳树上船后,他摇起船橹,小帆船晃晃悠悠向大海深处驶去。李芳树看在眼里,心里知道,这个竹竿也是个掌船的好手。李芳树再偷偷留意竹竿额头的刀口,竟然找不到一丝血痕,刀痕也似乎没了,李芳树有点发蒙,心里盘琢磨,看来,此人不凡啊。李芳树问竹竿,兄弟,吃早饭了吗?没吃吧,先垫补点干馒头吧,一会儿撂网,有海货,咱再煮点鱼虾吃。
听了李芳树的话,竹竿点点头,摇橹的力量更大了。李芳树扯起满是补丁的船篷,船篷被风鼓起,渔船像挣脱了缰绳的小毛驴,撒欢地远离了渔港,四面都是茫茫波涛。海上的雾起初很大,太阳高起来后,雾气逐渐消散,李芳树逐渐看清了远处片片船篷。
李芳树吆喝,兄弟,咱就在这里撂网啦。
李芳树和竹竿抛下网袖子,扔下两块分水板,网绳两条蛇一样钻进大海,渔网全撂入大海后,李芳树和竹竿一起摇橹,船拖着渔网,很吃力。摇了一会儿,李芳树把篷升起来,渔船像小毛驴刚要偷懒突然被抽了几鞭子,猛然加快了速度。
这一网拖上船,足足有百十来斤对虾,打开拖网的袖口,对虾欢快地在甲板上蹦跶着,虾眼闪着好看的荧光;还有数不清的梭子蟹鬼螃蟹海螺以及各种大小不等的鱼,从网里被呕吐出来一般,涌了半甲板,船尾的甲板上立刻乱糟糟地爬成一大团。李芳树很高兴,他先㧟了一木盆鱼获,迅速择出里面的虾蟹,用海水简单冲洗干净,在舵楼后面小炉灶旁,点燃炭火,把虾蟹装满一铁锅,返身帮竹竿分拣鱼获。第二网鱼获分拣完了已近晌午,李芳树拿出干馒头,拣出虾蟹后,把干馒头放进锅里,用熥螃蟹的热气把馒头嘘热。又是满满一盆红彤彤热腾腾香气扑鼻的虾蟹摆在俩人面前,李芳树招呼竹竿吃午饭。
竹竿再次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的喉结小耗子一样蠕动着,连说话都没工夫了。吃了一会儿,竹竿才抬头看着李芳树,用浓浓的山东口音说,可算吃饱了,东家大哥,看来你像个好人。
又该起网了。
竹竿抓过网绳,拉网很沉,网底快出水面时,网里的鱼虾翻动得水花四溅。这一网,鱼获更多。除了虾蟹,还有百来斤小鲈鱼、鲅鱼、刺鱼。竹竿熟练地把鱼虾分拣到鱼篓,把不要的小鱼小螃蟹小海蜇铲到海里,又内行地把拉网投到波涛中。
竹竿看着满眼赞许目光的李芳树说,东家大哥,我从小就和我爹一起出海打渔,帮你做两个月伙计,工钱你看着给吧,管吃管住,不给钱也行。
在以后的一个月里,李芳树每天的鱼获让船老大们眼红,李芳树的院子里,屋檐下挂满了粉红色的干虾,院子的七八口酱缸里装满了越晒越粉红的虾头酱,用盐腌制后晒干的咸鲈鱼、鲅鱼也装了几十麻袋。驾长们都夸李芳树眼力好,雇了好伙计。李芳树给竹竿多少工钱,谁也不知道,好多渔船上的伙计私下和竹竿打听。竹竿说,打听出来了都是心病,反正比你们多多了。
竹竿处处让李芳树满意,可是,李芳树每次看到竹竿——也就是拉刀客——赤裸的上身右胸前的菊花般的伤疤时,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李芳树明白,那八成是道伤。这个伤疤,就像卡在李芳树喉咙里的一根不软不硬的梭鱼鱼刺,让李芳树很难受,又无计可施。
在一个深夜,李芳树摸到竹竿住的小院子,他隐隐听到闷重的喘息声,他蹑手蹑脚走进院门,隔着门缝,他看到竹竿正在月光下习武,竹竿舞动木棒,木棒带着风声,上下翻飞左右横扫,喘息声就是竹竿发出的,李芳树钉在了那里,进退为难之际,竹竿闪电般到了门口,一把拉开木门,李芳树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牵引力把他拉进院子里,脚下踉跄着,又马上被一个胳膊拦住,稳稳地站在了院子中央。
竹竿精通武艺的秘密就这样被李芳树发现,李芳元得知哥哥这边认识了一位当年参加过义和拳的勇士后,立刻拜见竹竿,并委以重任,让竹竿为李家看家护院。
竹竿大名刘大甲,别看人瘦,筋骨如铁,他在李芳元的宅院教几个手下练习形意拳时,李芳元亲眼看到刘大甲把院子里一个四五百斤的磨盘搬了起来。更让李芳元放心的是,刘大甲和京城看家护院的刘铁汉,还是形意拳同门师兄弟。
李芳元从这一天起,夜里睡觉才觉得海风吹过屋顶的声音不再让他担忧有什么凶险了,他可以踏踏实实搂着小鱼入睡了。
海匪还是在初冬时节如约而至。十几个蒙面海匪举着火把包围李芳元的新宅子后,他们没有料到,刚冲进院子,他们就被几十名壮汉包围了。
王黑虎还没缓过神,一把快刀已经冰冷地贴紧了他的脖颈。他没来得及反抗,手里的兵器就被一股神力夺走,粗大的麻绳同时套在他身上,他立刻就动弹不得了。
其他海匪见状,叮呤咣啷扔下兵器束手就擒,一个蒙面人扭身奔门口冲去,也被人一把薅住,揪下蒙面头巾。火把贴过去,李芳元认出,此人就是狼鱼。
在厢屋里,李芳元没费什么劲,就让狼鱼撂了。李芳元从狼鱼口中得知了个天大的秘密,百里滩渔村每次来海匪绑票,都是张百业出面说和,每次张百业都会提水,提水的意思就是抽取好处费。李芳元的爷爷一票,张百业就提了整整五千两银子的水钱。
得知这个秘密,李芳元气乐了。
难怪张百业大大方方借给他五千两银子开滩呢,竟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这老东西。那一瞬间,李芳元觉得自己一直赤身裸体在张百业面前走动,自己身上的一丝一毫都被人家暗地里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感觉就像吞了几只苍蝇一样让李芳元恶心不已。张百业和蔼可亲的微笑立马变成了奸诈的假笑。李芳元想到了小鱼姑娘,这个狐狸精啥底细,自己至今也不清楚,完全因为自己经不起诱惑,稀里糊涂就把她娶进家门啊。想到此,又一阵懊恼。
海匪头目王黑虎被捆绑在了村子中央的鱼骨庙前,李朝仕颤巍巍想扇海匪王黑虎一巴掌,可是胳膊举在空中,却无力落下了。
等县太爷把王黑虎带走时,王黑虎已经被渔村的人们打得半死了。
10
小鱼这个美人自从进了李芳元家后,对李芳元百依百顺,温柔体贴。初尝男女之情的李芳元一度对她视若珍宝。她还烧得一手好菜,精通各种海鲜的烹煮,这一点让李芳元很纳闷。
记得他和小鱼匆匆忙忙合卺那天,只寒酸地摆了几桌酒席,他觉得这件本该大张旗鼓庆祝的喜事不该这么悄无声息。这次抓住了海匪,他也没什么禁忌了,他决定把和小鱼的婚礼重办一下,一定要铺张阔气。他也想借婚礼对张百业传递信号,他决定故意不请张百业来喝喜酒,让老家伙好好琢磨琢磨串通海匪坑害乡亲的事。
到了喜日子,百里滩兴隆街上张灯结彩,李芳元在海北春酒楼摆了流水席,大宴宾客三天,还花钱找来了戏班子,搭台唱了三天莲花落,戏班子只演出两出戏,一是《三结义》,一是《瓦岗寨》。李芳元要传达是意思是,宁学桃园三结义,不学瓦岗一柱香。
他特地让哥哥和石老七把贝勒爷接到了百里滩,找人陪贝勒爷豪赌,赌资都由他李芳元出,谁也不能赢贝勒爷。又好中选优,从天津卫接来了四位烟花歌妓,整夜陪侍贝勒爷,把贝勒爷忙活的头晕脚软。百里滩的地方官见了贝勒爷,无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对李芳元更不敢怠慢。
玩美了的贝勒爷告诉官员们,今后要好好照顾李芳元。官员们唯唯称是。
李芳元相信,他做的一切,张百业肯定一清二楚。反正他张百业主动借给了自己五千两银子,他不可能不想上门讨债,可他肯定不敢贸然前来,肯定是左右为难。让张百业受点折磨,正是李芳元想要的。
三年过去了,大滩王就像摇钱树一样,给李芳元带来了滚滚财富。李芳元在天津卫和北京城分别买了私宅,还雇佣石老七在北京开了家饭馆和赌场。此时大清朝已经走到末日,贝勒爷在李芳元眼里,已经不是什么大靠山了。当初资助过他的灶首们,他都把红利加倍把本金红利都付清了,李芳元唯独没有还张百业一两银子。
张百业对李芳元发财的事当然了如指掌,想到自己当初没看错人,拿出五千两巨款押宝李芳元获得巨大成功,他十分欣喜。他不时派人过来传话,请李芳元过府一叙,想借此提醒李芳元还钱,李芳元装傻充愣,三年中,对张百业理都不理。
小鱼突然连着几个夜晚八带鱼一样缠在李芳元身上,撒娇展媚,她对李芳元吹枕边风说,提醒李芳元别忘了张百业这个大恩人,从小鱼口中说出张百业的名字,李芳元都像被马蜂蜇了一样,身子一个冷战,他把小鱼从身上扒拉开,他脸一黑,狠狠地对满眼惊慌的小鱼说:“张百业这几天是不是私下给你传话了?你肯定是张百业派来的奸细,你这个贱货,你给我记着,你是我李芳元的娘们儿,以后再向着外人胡说八道,我给你卖妓院去,让你接着让千人压万人骑!”
李芳元的恶狠狠的话加上他因为暴怒而狰狞的表情,吓到了小鱼,李芳元从没这么对待过她啊,小鱼全身颤抖了一下,像三九天里待在暖屋中突然被冰水泼了全身,她嘴唇开始不停地哆嗦,两只手死死攥在了一起,身子也局促不安地扭动着。
11
这一年秋扒结束,海盐从盐田经驳盐船运输到了官坨,集坨完毕,盐工和灶户们都终于可以喘口气了。盐工们拿了钱,也跑到兴隆街,泡泡澡,听听书,胆子大的,还敢管逛窑子。
张百业在家里不断听到李芳元赚到大钱的消息,他开始还很乐观,觉得李芳元很快就会最轰动上门,笑脸相迎地送来银票。
可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李芳元连个脚印都不送,张百业终于沉不住气,他派人偷着给小鱼送礼物,求小鱼提醒李芳元还钱。可话传了几天,只听人说李芳元要纳妾,张百业心里发凉,他绝望之际,不得已,让伙计套好车,硬着头皮主动来到了李芳元家。
看门的进屋禀报,很快就把张百业领进客厅,李芳元坐在太师椅上,见了张百业,故作惊讶,笑脸相迎,冲过来握住张百业的大肥手,大哥长大哥短的,唏嘘寒暄。
当晚,李芳元主动让神情尴尬的小鱼亲自下厨,说要好好款待张百业这位大恩人,李芳元看小鱼低头顺眉的样子,知道她想努力躲开他和张百业的会见。
李芳元喜气洋洋,和张百业聊起了大滩王,讲述大滩王如何制卤如何扒盐卖盐,啧啧称叹晒盐人就是老天爷赏饭吃,这行业赚钱实在太容易。
李芳元故意留张百业在新宅子里住下,当晚吃的菜,和当年张百业宴请李芳元的一模一样:熊掌、甲鱼、大鸨。酒还是汾酒。张百业喝醉后,被一个香喷喷的女人扶进寝室,张百业心里明白李芳元的用意,心里彻底寒凉了,他张百业精明一世,竟然栽给一个二十出头的后生了。念及这个,任凭身边娇媚的女人怎么撩拨,他也像个木头人一样了。
连着两天,李芳元好吃好喝搭对,就是绝口不提还钱的事。
到了第三天,张百业实在憋不住了:“兄弟,咱们把窗户纸捅破了吧,你现在也赚钱了,大哥我那五千两银子,啥时候还给我呢?就算那笔银子是我入股的,三年了,也该分些红利了吧?兄弟当年不是承诺给我一万两银子吗,哈哈。”
李芳元终于等到了张百业这些话,他心里早已设计好了剧本。他的脸瞬间阴沉了,大惊小怪地说:“哎呀大哥,小弟谅你年岁大有些糊涂,不计较你,我为人处事吐口唾沫是个钉,借钱凭证据,我啥时候找你借钱了啊,无凭无证那不是讹诈吗?要是有我借钱的字据,我就认账!”
张百业被李芳元的话惊得呆住了。有一阵,他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他万万想不到,李芳元会翻脸赖账。李芳元话说出口,也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硬气到底了。
张百业缓缓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走。小鱼闻声赶过来要去拉张百业的胳膊,李芳元赶上前去,一个巴掌打在小鱼脸上,骂了一句:“你这个贱人,给我滚一边去!到今天我才明白,我一直给帮人刷锅啊。”
他这一巴掌是故意打给张百业看的,刷锅这个词也是故意说给张百业听的。刷锅的含义,熟悉风月场的张百业和小鱼不会听不懂。
张百业瞬间面如死灰,他瞅了眼捂着脸哭泣的小鱼,嘴角抽搐了一下,长叹一口气,摇着头跨步往外继续走,脚步明显不稳。张百业临出门把一句狠话甩给了李芳元:“李芳元,你真是忘恩负义啊,我把你当亲兄弟看待,你却在耍我,你给我等着,咱们衙门见!”
几个月中,张百业委托了百里滩几位有头有脸的灶首到李芳元家说和,李芳元一点口风都不松。最后,张百业提出,只要给本金就行,李芳元还是矢口否认张百业借钱给他的事儿。
又过了几个月,张百业彻底绝望,他写了呈状,把李芳元告上县衙。
县衙受理呈状,县太爷很早就是张百业家的座上宾,最近又和李芳元交好,知道李芳元树大根深的背景,加之李芳元后生可畏,权衡之下,哪敢得罪李芳元呢,他假装下了一道传票,在一道传票下来时,李芳元就派手下人在县衙上上下下打点。
县太爷升堂理事,县太爷假装责问李芳元为什么借钱不还债。李芳元慢条斯理地说:“老爷,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连三岁孩子都懂,如果空口无凭,硬逼我拿钱,这不是敲诈勒索吗。老爷打听打听,我开滩借的钱,哪一笔不都是如期加倍偿还的?还请老爷明断。”张百业喊着说:“青天大老爷,小民有好多人证!”
县太爷传证人上堂对质。一会儿上来一个粗壮的汉子,声言是个车夫,张百业指着车夫说:“我借给李芳元的银票,是你赶着马车给送去的,对不对?”县太爷转脸向车夫:“是这么回事吗?”早被李芳元买通的车夫连连摇头:“小人就会赶马车,早就记不得这回事了。”
整个大堂哗然,张百业顿时呆若木鸡,好大一阵子才缓过气来。
张百业突然想起什么来了,又说:“李芳元的老婆小鱼姑娘是我从扬州买回来的歌姬。她是我一手调理出来后送给李芳元的。小鱼姑娘知道我借钱的事,她可以为我作证。”
李芳元第一次从张百业口中明确得知了小鱼简单的身世,心头先是一愣,随后就是五味翻腾。原来张百业送给自己的真是千人骑万人上的妓女啊——他把歌姬当成了妓女,一股怒火腾地冒得老高。
认识小鱼后,每次俩人亲热完了,李芳元会用手指轻轻滑过小鱼绸缎般的小腹,询问小鱼的身世。小鱼的口音,明显不是北方人啊,小鱼的种种才艺,究竟和谁学的呢,特别是床笫上伺候男人的招数,可不是一般的良家妇女会的。这个猜测每次让李芳元如吞了苍蝇一样恶心。
十分巧合的是,张百业状告李芳元时,小鱼姑娘竟然怀有六个月身孕了,这个时候让小鱼上公堂,诸多不便。
李芳元本来看张百业可怜的样子,有点心软,可转念想到老婆小鱼曾被张百业沾过身子。这奇耻大辱,又让他心硬了。不报复一下张百业,他李芳元还算男人吗。
李芳元心一狠,说:“大人,我和老婆同房三年,她第一次身怀六甲,要是让她上堂,惊动胎气,影响了我传宗接代,可不是小事儿。张百业得先有个说法,小鱼才能上堂作证。”
张百业也发了狠,说:“小鱼要是证明我没借钱给你,我情愿把鸿瑞堂拱手相送!”
县官与李芳元对视了一下,下令差人,备马车接小鱼到堂对证。
李芳元这时心里也很难过,小鱼来了,真证明张百业当初借钱给自己了,这大庭广众的,自己这脸面可就丢光了。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如果小鱼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关键时刻还向着张百业,那自己身边就是养了一个可怕的貂蝉,这样的女人,留在身边也是祸患。
去接小鱼的衙役们一路上早就把大堂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给乐小鱼,坐在娇子里的小鱼心乱如麻,一路上也没拿定主意。
到了公堂,张百业一脸恓惶神色,眼巴巴蹬着小鱼,等她开口讲话。
小鱼大腹便便走到张百业跟前,缓缓施礼,眼婆娑地说:“感谢恩人再造之恩。”然后,推开走过来搀扶她的李芳元,对县太爷说:“大人,我夫君向鸿瑞堂借钱开滩一事,民女一概不知。”
小鱼的声音不大,可是字字清晰,利剑一样刺中了张百业要害。
张百业突然跳起来,指着李芳元鼻子说:“李芳元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小鱼和你也学会忘恩负义了,你们俩就不怕老天报应吗!”
李芳元软中带硬地说:“大哥别逼小弟了,我家遭海匪,谁提了五千两银子水钱啊,我只是把我家当初被讹诈的钱收回。还有,鸿瑞堂我会花一万两银子买下来,日后你缺钱说一声,我让手下人给你送去就是了。”说完,他冲县太爷说:“老爷,小人不能奉陪了,如有新证据,随传随到,甘愿领罪。”
李芳元的一番话像一阵霹雷,把张百业击跨了。张百业脸红脖子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李芳元说:“老东西,明天开始,百里滩遭过海匪的家族都会到你家讨债。你就在家等着吧。”扭头抱起小鱼就要走,身后只听张百业怒吼一声:“站住!李芳元你听着,我,我,我……阳间讨不来,到了阴间,我也不放过你!”
说完,张百业颤微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玻璃瓶,拧开盖子,举起玻璃瓶,把瓶子里的东西倒在口里迅速吞咽下去。张百业的双眼顿时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李芳元,接着扑通一声仰倒在大堂上。
小鱼被这一幕惊呆了,眼泪扑簌簌滚落。她扑上去,趴在张百业身上失声痛哭,用力摇晃张百业。大堂上的人们也一阵忙乱,围上前给张百业施救,可不知道张百业情急之下喝的是什么,大家也是一筹莫展。小鱼拿起玻璃瓶放在鼻下闻了闻,她花容失色,喊了一声:“不好,张大爷喝了大烟水啦!”
李芳元也傻了,他没想到张百业脾气这么暴躁,竟然在大堂上喝大烟水自杀。
瞬间,李芳元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分,本来只是想羞辱张百业一下,以解爱妻被霸占之恨,可张百业都不给他机会。事情并没按照他设计的方向发展,此时木已成舟,纵然后悔也悔之不及了。
一不做二不休,李芳元硬着心,他气恼地把小鱼从张百业身边拉开,抱起反抗挣扎的小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县衙大门。
12
李芳元听说张百业被抬回家的当晚就死了。
他临死时,让家人把一个大布口袋搭在他肩头,说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向李芳元讨债。
小鱼回家没几天,也因为过度惊吓而小产,痛失爱子的李芳元无比伤痛,很久没缓过劲来。
张百业家人履行张百业遗言,找好中人,立下字据,把鸿瑞堂移交给了李芳元。李芳元拿出了一万五千两银子的银票,一万两是购买鸿瑞堂的,他不能白要鸿瑞堂;额外的五千两银子,是对死者的抚恤。
他心软了,趁机想把欠张百业的五千两银子归还张百业的后人。但是张百业家人只收了一万两,那五千两高低也不收。写完了买卖契据,张百业一家就在兴隆街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搬到了哪里。
百里滩的人对李芳元开始引论纷纷,大滩王美好的形象突然被大滩王自己泼了一盆污水,让大家费解,让大家失望。
此时,李芳元的势力越来越大,二海帮他买了一大片芦苇圈,买了很多驳盐船,李芳元还被滩灶户们推举为灶首,他成了百里滩的首富。
钱越来越多,他却快活不起来,张百业的死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他心头,总是感觉憋闷,张百业讨债的那个梦,也让他对儿子喜欢不起来,偶尔想与小鱼亲热时,也总是觉得阴魂不散的张百业就站在他床边看着他和小鱼,他逐渐对小鱼失去了兴趣。
13
这一年,辛亥革命把大清王朝送进坟墓,贝勒爷落魄了。一家人坐着马车连夜逃出北京城,幸亏有李芳元的表兄刘铁汉护送,一路坎坷,贝勒爷一家老小来到了百里滩。
李芳元善念大发,没有怠慢没有利用价值的贝勒爷,他让家人腾出一个院子给贝勒爷一家居住,每日好吃好喝招待,偶尔还召集几个人陪贝勒爷打牌,哄他开心,贝勒爷一家人都大为感动。
时局稳定后,贝勒爷家人去北京城打听消息,得知北京城已经没了皇上,街面倒也太平,就动了回家的念头,李芳元也不多劝阻,只说有难处就随时来找他,临别时,贝勒爷让家人抬出两个大箱子,里面好多好多古董玉器字画,非要送给李芳元,李芳元坚决不收,贝勒爷无奈,说这些东西带着实在是不方便,也容易招来劫匪,不如半卖半送,转给李芳元,李芳元也不还价。付清了一笔款子,留下了这些宝贝。
半年后,贝勒爷死了,他家人也被赶出了王府,据说他儿子携家人逃往了山西,李芳元派人几经打听,再无下落,也就作罢。
李芳元就开始出手贝勒爷卖给他的那些珍宝。随便送两件到北京城,就能卖个大价钱。
李芳元的钱越来越多了,花钱也成了李芳元烦恼的事。
二海建议他捐建一所学校,让滩灶户的子弟都有学上。李芳元痛快地答应了。
半年后,学校建成了,二海当了校长,学校开学仪式那天,李芳元被邀请上台讲话,当然看到滩工们的子弟,一脸稚气地站在主席台下,一脸感激地听他训话,李芳元不由得大为感动。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花钱做善事的美好。
那年腊月二十九的早上,趁天蒙蒙亮,他派家人给自家的滩工门里塞一个大红包,好让为他辛苦了一年的滩工们能过个富裕年。从初一到十五,李芳元聘请的莲花落戏班子,每天都在他家门口唱大戏。
从那时候开始,他手下的滩工们引导着百里滩百姓,喊他李大善人。
李大善人这个称号,给了步入中年后的李芳元很大安慰。
尽管做了好多善事,李芳元却依旧总是做噩梦,阴魂不散的张百业总是在他梦里不约而至。李芳元患上了头疼病,一犯病,就以头砸地,几欲寻死,幸亏二海形影不离陪伴着李芳元,李芳元才不至于太孤独。
在花花世界里越来越孤独的李芳元又回到了家里。他还是渴望从小鱼那里得到慰藉。虽然小鱼不拒绝每晚和他亲热,但是小鱼总是一动不动,像一具死尸。
小鱼再次有喜了,但她变得郁郁寡欢,李芳元仍然努力和小鱼缓和关系,怎奈小鱼整天眉头紧锁,沉默寡言,有时候如瓷瓶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坐就是半天。李芳元心里恼火,再次疏远小鱼,他俩甚至整天不和对方说一句话。李芳元扬言要到天津卫的妓院包了一间房,再不回家,小鱼听了,还是不为所动。李芳元一言既出,不得不离开家,临走时,气头上的李芳元放出话,只要小鱼生完孩子,就把她送回妓院。这句话确实把小鱼吓得哆嗦了一下,但是,小鱼立刻恢复的平静让李芳元更加恼火,不再后悔说出了这句硬话。
更加郁郁寡欢的小鱼即将临盆,二海来天津卫送信,李芳元不愿回家,二海苦劝,李芳元也不听。
一天,李芳元吃饱喝足睡在妓院的躺椅上,中午的阳光射透窗户,四四方方的,暖呼呼的,催人欲睡。迷迷瞪瞪正睡着,忽然他看见张百业背着钱袋子进了屋,笑嘻嘻地对他说:“兄弟,多日不见啊,我要账来啦。”李芳元挣扎着要向张百业行礼,就在这时候,二海闯进来,叫醒李芳元,高声报喜,说李芳元夫人小鱼昨晚生了个胖小子,母子平安。二海已经激动得热泪盈眶,李芳元一听,先是一愣,他突然想起,这一天,恰好是张百业当年借钱给他的日子啊,他信口咕哝了一句:“这孩子,怕是来要帐的吧。”
李芳元脱口而出的话,把二海和他自己都说楞了。他俩面面相觑,李芳元挤出一点笑容,这点笑容如此微弱,很快被强烈的不祥预感淹没了。俗话说,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儿子也有讨债的,报恩的,再想想刚才的梦,李芳元更加高兴不起来。
14
小鱼是在生完孩子一年后离开的百里滩。尽管李芳元回家住了,他也让手下人精心照顾小鱼母子,小鱼对他依旧冷若冰雪,不苟言笑。
小鱼走的时候,二海给他送来一封书信,是小鱼留给他的,信的内容如下:
夫君如面:
奴小鱼生在扬州,从小就是孤儿,十五岁被婶娘卖给青楼,十八岁时幸亏被张百业大爷赎身,买回家做小妾,离开扬州来到百里滩,无奈张家大奶奶专横跋扈,死活不容我,整日哭闹,搞得鸡犬不宁。张百业大爷无奈,再也不敢沾我。把我寄主在外面。自改侍夫君,张大爷确实给小鱼约法三章,一是不能给夫君传宗接代,二是监视夫君做事,遇见大事要和他禀报,他料夫君不会晒盐,伺机想得到大滩王。三是等他正房过世,他立刻把我讨要回去。而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三年夫妻,恩情似海啊,小鱼奴小鱼一心想好好陪伴夫君,余生同床共枕,恩爱缱绻;百年后同棺共穴,互伴黄泉。故而在张大爷到家里讨债后,我私下告诉他,我再也不遵守什么约法三章,不再吃他给我准备的秘制药丸,我要为夫君传宗接代。夫君和小鱼的儿子,就是这样怀上的,怀上儿子,我也决心今生今世只伺候夫君一个人了。
而公堂之事,小鱼着实左右为难,一个是赎身恩人,一个是我要托付终身的夫君。我小鱼否认借钱一事,本是于心不忍,就想让夫君见证我的蒲苇之心,怎奈张百业大爷性情暴烈,竟然喝鸦片水身亡,让奴小鱼顿感愧对恩公,如同罪人。而夫君自那以后,对奴小鱼也百般冷落,我不想日夜遭夫君嫌弃,决意离开此地,返回家乡,安度余生。夫君要好好抚养儿子,让他长大成才,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心如刀割,万般不舍,来生有缘,陨首结草。
李芳元看罢小鱼书信,怅然不语。他把信笺折叠好,交给身边的二海,让他保管好。他嘱咐二海,派人去扬州,打听小鱼下落。
小鱼一走,再无消息,人海茫茫,相见无期。每念及此,李芳元就失魂落魄,茶饭不思。偶有媒人上门提亲,李芳元都一一谢过,从此对女色提不起兴趣。
为了解闷,二海像条忠诚的老狗,每天陪着李芳元,陪他进赌场,可不论输赢,李芳元都不悲不喜;陪他在天津卫北京城下馆子,李芳元对满桌的美食也懒得举箸。
人世间那些最诱人的事物,美女、美食、美景,突然间索然寡味。
没过几年,刚过四十岁的李芳元竟然鬓发如霜,身体枯瘦,后又一病不起。二海又四处给他看香寻医。钱没少花,药没少吃,病情反复了几次,又半年,病情突然严重。
真是一语成谶。李芳元的儿子出生时,李芳元脱口而出的预言,逐渐应验了。儿子七八岁,就特能花钱,每天不给他花钱,他就砸家里的东西。李芳元从贝勒爷那里买来的名贵的花瓶都被他砸了好几个了。
李芳元对这个逆子越来越不喜欢。
一天,李芳元轻蔑地对儿子说:“小子,我给你一大笸箩铜钱,看你一天内怎么花完。”儿子不屑地说:“这好办。”只见他派人端起笸箩,走到门外,抓起铜钱随手抛撒,抢钱的人越来越多,一笸箩钱,没一会儿就被他扬没了。之后他还拍手大笑,李芳元气恼不已。
儿子十五六岁时,每天带着他一板凳的狐朋狗友混迹酒楼赌场澡堂子,花钱无数。每天,讨要赌债的人都围门。儿子似乎只输不赢,而且一次比一次输得多。大滩王每年的赚的钱,开始还可以应付儿子的挥霍,到后来,李芳元不得不动用家底给儿子还债。
李芳元起初也生气,没少打骂儿子,可这小子天生滚刀肉,皮肉之痛根本不在乎。等他十五六岁,身强体壮了,李芳元再抬手,他已经可以一把抓住李芳元的手腕,让李芳元无法动弹。李芳元知道,自己老了。
李芳元临终时,他也看清了败家儿子的未来,可既然上天安排了个讨债鬼儿子,只能默认了。他眼神绝望地嘱咐十六岁的儿子说:“你将来败家时,卖大滩王啥的都可以,就是别卖通往大滩王的两条驳盐沟,驳盐沟是咱的家产,每年别人家的驳盐的槽子过驳盐沟,都要交钱,靠驳盐沟,你只要不耍钱,就是耷拉着手也够吃够喝了,记住了吗?”
儿子不耐烦地说:“你要是想咽气就抓紧咽气吧,真不够你操心的。”
三天后,李芳元塞给二海一张滩契,说这是一副四工滩的滩契,是他为了感激二海一辈子对他的不离不弃,临终送给二海的念想。李芳元瞪着眼睛死在了二海怀里。那时的大滩王,因为修滩不利,产量大不如前。李芳元的儿子虽然继续雇佣二海当大抱掀,但是因为没钱修滩,眼看大滩王如风烛残年的老人,形容憔悴,再难有往昔活力。
15
这年深秋的百里滩,一场豪赌已经三天三夜了。
一个神秘的南蛮子来到百里滩,每半个月就横扫百里滩赌场,他赌博的办法很简单,让对方选择赌具,牌九、麻将、掷骰子,怎么都可以。这个身材中等的英俊小伙子,一场不败。百里滩那些有点实力的赌徒,都输傻了,输麻了,输怕了。这样精彩的赌局,怎能少得了李芳元的公子呢?
李芳元躺在家里,静静地等待二海禀报一个个割肉剜心的消息。
少爷今天把咱们的鸿瑞祥输了。
少爷把咱们的十几条渔船输了。
少爷把老宅子输了。
最后一天,二海来了,没直接开口,李芳元有气无力地问,大滩王是不是没了?
二海红着眼睛,点点头。
几天的工夫,李芳元的儿子在赌场欠下巨额赌债,他不仅卖掉了大滩王、鸿瑞祥以及其他买卖店铺,最后连可以维持他活下去的两条驳盐沟也卖掉了。李芳元积攒下来的家产,被败了个精光。这位李少爷,后来沦落街头,靠在兴隆街店铺门口乞讨为生。
李芳元是在二海家的木板床上咽气的,他死在了二海的怀里,他临死时,他告诉二海,他在大滩王南边的滩窝子旁边,埋藏了两坛子金砖,他嘱咐二海,这笔钱,全部捐给滩工子弟学校,把学校建得再好一些,不要收孩子们的学费。二海喊着泪,搂着毫无力气的李芳元,李芳元用力攥着二海的手,可他的力气,连二海的手都握不牢了。忽然,他大瞪着眼睛,大张着嘴巴,大口地呼气,好像看见了无比惊恐的场景,李芳元猛然一瞪眼睛,身体瞬间松垮了。二海的眼泪滴在李芳元缓缓变冷的脸颊上,最后,他伸手抹上了李芳元的眼睛。
16
大滩王的新主人,竟然是张百业的孙子张宏图。
引领张宏图返回百里滩收购大滩王的,就是李芳元的妻子小鱼。
小鱼分别在张百业和李芳元的坟头前祭拜,小鱼看到驼背的二海住在李芳元的坟头旁边的草棚子里,他行动迟缓,像只看门的老狗。
小鱼又找到了乞丐儿子,硬下心肠把他送到了景忠山的寺庙,只给他一日三顿斋饭,一分零花钱也不给。李芳元的儿子忍受不了寺庙的清苦,精神错乱,整天在山上乱跑,某一日跳下山崖,尸首都被山里的野兽吃掉了。当然,这是后话,我将在另外一篇小说里讲述这些事。
九泉之下的李芳元哪里想到,世道轮回,他一辈子为之奋斗的大滩王,最终还是落到了张家。
因为张家后人善于经营,整饬一新的大滩王恢复了元气,每年海盐产量依旧可观。张家迅速也恢复元气。不过,有钱后,张家的上上下下都吸食鸦片,连他家的猫,都得闻一会儿鸦片,才有精神吃喝玩耍。
日本鬼子侵占百里滩开滩晒盐,用大轮船把百里滩的海盐源源不断运走时,大滩王第二次易主,大滩王落到了日本人手里。
为了从日本侵略者手里抢盐,来自几个渔村的十几位有骨气的盐工,秘密成立了抗日工人团。在大滩王附近,他们曾经伏击过日本寻滩员,袭击过日本巡逻车。后来,抗日工人团被赫赫有名的盐民支队收编,在大滩王周围,打过几十次漂亮仗。
解放战争时,大滩王迎来了它的第三任主人,新主人暗地里支持共产党的解放大业,所产海盐,绕过国民党盐警的关卡,源源不断地运往丰玉宁革命根据地,有力地支援了新中国解放事业。
1948年12月,百里滩被东北野战军解放,所有的盐滩都更换了新主人,穷苦的滩工们扬眉吐气,当家做主,大滩王正式归属长芦盐业,重换新生,开始为人民服务。李芳元捐助的长芦小学,也归为国有。
1976年,震惊世界的唐山大地震,波及了距离震中70多华里的大滩王,大滩王所在的地域,下沉了两米多,大滩王很多堤埝沉入地下,大滩王在大地上永远消失了。几十年后,一艘巨大的军舰落户在了这里,这里逐渐开发成了一个军事主题公园,每年可以接待几百万的游客,热闹繁华。
有关大滩王的故事,作为教育孩子们节俭美德的故事,在百里滩还在继续流传。只是人们再也找不到当年大滩王确切的位置了。
不过,也不要遗憾,历史的车轮永远缓缓向前,一切的富甲天下,一切的风流倜傥,一切的豪情万丈,一切的恃才傲物,一切的恩怨情仇,一切的奴颜婢膝,一切的摧眉折腰,一切的不可一世……一切的的一切,都会被碾碎在轮下,逐渐化为尘土,偶然在崭新的阳光里翩翩飞舞,恍若虚无。
谁能躲得过沧海桑田的天之道呢?
更新时间:2025-02-05 22:0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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